陆修回到自己住的小院,整个人便脱力倒在院中椅子上,因为终于泄了这口气,伤处的钝痛摧肝裂胆一般,他虽然习惯受伤,却抗不住身体本能的应激反应,左手臂颤抖不已。
他曾在万年县任县丞,自然是有随从小厮的,但因为某些原因暂未跟来,这些日子便孤身一人,只临时租了个门房以备收门帖。幸亏张信的宅子就在隔邻,也已经从卫所回来,此时闻声过来:“我去叫大夫。”
大夫来得很快,年纪四十多,倒也不算年老,按压诊断很有些手段的样子,应天府城本是旧都,有许多宗室子弟住在这里,本就有不少太医,能在府城略有薄名的都医术不错,张信说道:“孙大夫在伤科这一行极负盛名,他家有太医的。”
孙大夫微笑:“伤科大夫不入流的,我堂兄是太医不错,却是大方脉,小人医术远不及堂兄,只在伤科金镞一道专研。”
陆修眉眼一跳,张信打了水来,帮陆修略略清洗了一下便请孙大夫看诊。
孙大夫不再多言,专心诊治,之后说道:“大人伤势虽重,却未伤及根本,肚腹内器脏略有出血,但应已止住,肩背有些骨裂,手臂处只是皮外伤,我药箱里有些药丸和膏药暂时可用。至于内服,大人服用的药丸甚是精妙,我开的药方并不能胜过,还是再做些更对症的膏药外敷吧。”他环视小院,见再无旁人,接着便道:“若大人有人手稍晚可到药堂自取,若不方便,我派人跑一趟也可。”
张信谢道:“我晚间要去卫所值守,麻烦孙大夫了。”
孙大夫不以为意,县官不如现管,他与胥吏都有可变通之处,何况这两位是官员,他行的伤科,自然更是融通,遂笑道:“两位不必这么客气。”
他先是从药僮带着的药箱里取出一瓶药丸和几张膏药,道:“这些也是好用的,不过针对性比较普遍,在下先给大人贴上几剂缓缓疼痛和伤势。”他吩咐药僮:“把药丸化开。”
陆修从善如流,由孙大夫烘热烘软的膏药贴上伤处,孙大夫果然是南京城里最出名的伤科大夫,就这几剂膏药贴上,伤处的疼痛就减轻了不少。
一时事毕,孙大夫叫了药僮背起药箱要走。
“孙大夫暂请留步,”陆修忽叫住他:“我想请问一下,今日除了我,还有谁曾请过你上门治伤?或者有谁到药堂治伤?无论是什么伤。”
孙大夫一怔,笑道:“今日么?我上门的只二人,药堂的伤科非止我一人,其他的我倒不知道了。”
陆修目光锐利盯着他,慢慢地说:“我其实想问的是有没有找你或者药堂治肩伤的人。”
孙大夫怔了一怔,脸上神情便有些古怪,过得一会,坦然道:“有的,顾家四爷肩部被刀所伤,今日下午请我过去看了。”
他又说:“应天府城里药堂大大小小有三十余家,伤科大夫非独我专长,捕头还须再问问。”
陆修点点头,不置可否,却又问道:“顾四爷的伤处模样如何,麻烦孙大夫讲给我听听。”
他寒星一般的眼睛眼神微厉,浓黑长眉微微皱着,整个人有一股刀锋一般的气势。
孙大夫做的是伤科大夫,见的人多种多样,更为凶厉的人也是见过不少的,倒也不至于害怕,他想了一想道:“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顾四爷说是练武时被同伴的刀误伤了左肩,伤口深约一寸,流了不少血。”
陆修定了半息,客气地道:“多谢孙大夫。”
孙大夫不以为意,摆摆手,和药僮一起走了。
张信在一旁听得清楚,不禁问:“顾四爷?”
陆修道:“顾严的异母弟弟顾正,远不及顾严有出息,读书不成,走的武举路子,好勇斗殴。”
张信道:“今天当街被杀的顾严?他们兄弟有隙?”
说这话时又有人推门进来,陆修抬头看了一眼,问道:“没有追上?”
进来的正是去追捕凶手的两人之一周年,摇了摇头:“追出两柱香之后便有两条岔路,此处距城门近,来往人口多痕迹凌乱是其一,其二,近日晴晒,地面硬实,并不能看出骡子往哪条路去了,我便和怀专分开追捕,我那条路一路追下去倒没有岔路了,可是路尽头是山脚,找了许久附近也没看到骡子,也没找见人,我便回来了。怀专还没回来?”
陆修并不意外:“还没有。”那青年男子只是腰腹受了拳伤,他自己也知道并未全力打到位,伤势并非很重,且又有先机,看样子还有不少帮手,逃遁对此人来说并不算太难。
他转回话题,将前情对周年说了一遍,然后继续说道:“顾正的母亲是顾严的继母,进门时顾严方十岁,据说这位继母并不慈蔼,但顾严自小也颇有心机,两人也说不上谁占了上风,但顾严年纪毕竟小了太多,当年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头。几年前顾严把继母的弟弟送进了应天府大牢里,令人狠狠折磨了一番,年前才放出来。去年他回南京就职也另置了宅第,没有回顾家祖宅与父母弟弟们同住。”
张信呵了一声:“那是有仇了。不过也不至于说顾四就有胆子当街杀长兄吧?”
周年说:“也可能未必是他主使,会不会是顺势而为呢?比如说恰好有人要杀他大哥,他呢有贼心没贼胆,一拍即合做个助力?毕竟想出要当街杀兄的主意,这个……”
陆修不置可否,张信倒说:“周年说得不无道理,陆修,去顾府看看?”
虽然陆修伤势不轻,不过他三人相互极为熟捻,当然明白他既然从孙大夫处听到顾正伤情蹊跷,那是一定会及时去看看的。
周年说:“想必你们已经叫了其他捕头捕快到各药堂药铺查有无受伤之人求医,偏偏顾四就这么巧受了左肩的伤也是令人困惑。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奇怪,他既然是和免之打斗受的伤,怎么竟敢堂而皇之地请大夫?”
陆修,字免之。
张信笑道:“说是他的是你,怀疑不是他的也是你,周年,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年也笑:“所有可疑的都列出来,逐个排除,剩下的就是真相了,老师当年不是这么说的么?我猜想四个可能,第一,顾严就是顾四找人杀的,但他并不知道免之是什么人,毕竟免之刚到,便肆无忌惮地请大夫看伤;第二,顾四杀了人,但弄了个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令人反而觉得不应该是他;第三个可能是顾严不是顾四杀的,他被栽赃嫁祸了;第四个可能也是顾四没有杀人,也不是被栽赃嫁祸,而是事情就是这么巧。”
他沉吟道:“如果是第三个可能就麻烦了,杀人者步步为营,接下去说不定还有环环相扣,难查了。”他说的杀人者当然未必就是那个当街杀人的凶徒。
周年生得比陆修和张信都要略矮,算是中等身材,眉目端正,一双眼睛生得靠近一些,便显得有些阴沉,若论心计谋算,不在陆修之下。
此时不过申末,时间尚早,陆修站起身来:“不必想了,去顾府看看。”
张信晚上要去卫所值守,陆修便和周年一起上门。
顾府老太爷曾经官至京城吏部郎中,六年前致仕,一个正五品的郎中在应天府城里很不够看,但是他是京城的吏部郎中,主管本司事务和流外官选补,旧都南京也算是外官,虽然自有南京吏部,少有被京城吏部选补,但情面上比别的郎中就要强得多,而且他家官宦到顾严已经三代,在南京城的祖宅也能占上中等位置,府第足有四进,并不算小。
两人找到顾家祖宅,四进的宅子占了四分之一条巷子,两人正要上前叩门,却见大门边上的侧门打开,三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人清清脆脆地说道:“裴姑娘的手艺真是好,那道鸡汁土豆泥和凉拌鱼皮当真鲜美。老夫人今儿胃口总算开了,老夫人尊贵,只一尝便知道是谁做的菜,谁调的料,今儿吃了一整碗米饭呢,若不是裴姑娘家中有事,还想请姑娘见一见的。”
陆修和周年转头看过去,见是一个穿着体面丫鬟服饰的少女满面含笑地对着另一个差不多年龄的少女且说且笑,另一个少女右手挽着一个大篮子,身着深色对襟束袖短衫,螺髻插着细巧银梳,十分简洁清素,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小半个侧脸,却觉那肤色比这雪白的墙面还要白上一分。
她却并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笑一笑,体面丫鬟又对三人中的另一个中年男人说道:“青叔,以后裴姑娘来,就让她直接进来便是。”中年男人应该是门房,点头哈腰地说道:“是是,知道了。”
陆修和周年静静地看着,门房转过眼看到他们,忙赶上几步:“你们是谁?要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