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然知道,那个祭品是你。
你没说话,你攥住左手的袖子,往“血池”的方向退了一步,朱辰胤逼近你,笑意盈盈,“他这次带来的帮手,可没上次好用呢。”
帮手?你脑中飞转,朱辰胤说的是谁?难道是白??但不对,白?不是张仕安带来的,根本与张仕安没关系,还是说……你意识到,也许连朱辰胤也不知道白?是谁。
根据现在的情报看来,你认为白?就是白?树,只不过并非与朱辰胤做交易的恶念,而是那团栖息树顶的善念。
你连大学入学考试都没有这般绞尽脑汁,所有信息在你脑中聚合飞快运转,你在脚跟抵上“血池”边缘树根的刹那,将一切信息拼凑了出来:朱辰胤是个强大的秘术师,但是从你登岛开始,他至今一次秘术也没有使用过;二十年前祭典期间他险些被杀,救他的反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叶芝华;然后大火、烧毁、叶芝云出逃;与叶家女子成婚是为了用玄翼眷属覆盖掉白?眷属,让他可以获得自由——
你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你双脚都抵在“血池”边缘的树根上,双手背在身后,左手的袖子里,一个冷而坚硬的物体无声无息地滑到你掌心。
那是打火机,你小心翼翼藏起来,带上花轿的东西——感谢叶家守旧,阖家仆妇都没见过这稀罕玩意儿,只当真是你说的叶芝云的遗物。
你拨开打火机盖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朱辰胤,冷声道:“……我猜,在大祭期间内,你是不能使用秘术的,对吧?”
这句话说出口的一瞬间,你就知道,你说对了。
朱辰胤那双蜜珀色的眸子猛地一细,他往前跨了一步,神色凶戾地喝道:“你怎么——”
而与此同时,你的眼睛猛地张大,你惊恐地望着他身后惨叫出声,朱辰胤亦是一惊,他飞快回头,但是他身后什么都没有——
就在他回头的一瞬,你手中已经点燃的打火机被你用尽全力抛向了白?树液形成的“血池”中心!
你记得的,你在叶萌那里看到过的关于白?树的记载:其状如谷而赤理,其汁如油,燃则长夜不灭,饮则长生。
盛大的火焰腾空而起,朱辰胤回头,看到的就是熊熊燃起的烈火和你的微笑。
朱辰胤与白?树双重的惨叫震荡了整个山谷!
你感觉到地面、整个岛屿都在惨叫摇晃!你直接摔进“血池”,根本来不及挣扎,你就被油一样又厚又重的树液裹着往下沉!
而就你落入池中的一瞬间,你正如昔年的朱辰胤一般,刹那千年,清梦万端。
你碰触到了白?树的记忆——不,准确说来,是白?的记忆。
那个微笑着,温柔甜美的青年的记忆。
也是,你的父亲的记忆。
是的,白?既是神树的一部分,也是你的父亲。
在一千一百年前,完成了与朱辰胤的约定,白?树的恶念力量耗尽,陷入了长久的沉眠,而那团凝聚在树顶的善念,则在长久的岁月中终于得以孕化成了人形。
秀美温柔的少年从“血池”中诞生,他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叶芝云。
灰眼睛的叶芝云、玄翼大君给予最多庇佑的叶芝云、整个叶家唯一能看到白?山谷的叶芝云——这些树灵都不在乎也不懂。
懵懂无知,善良天真的树灵只知道,心软的叶芝云、脾气执拗但又很容易心软的叶芝云、会为了别人受伤而难过的叶芝云、爱哭爱笑的叶芝云、给了他“白?”这个名字的叶芝云、
还有,在雨后的一架藤花下,踮着脚,红着脸,轻轻在他面上吻了一下,他爱的叶芝云。
然后,叶芝云怀孕了。
她所孕育的是一个非人非鬼非神也非灵的孩子,这个孩子不应存在,尚且还在母亲腹内,胎儿就被整个世界的法则排斥,叶芝云几番欲死——但是这个孩子的父母宁死都想要把她生下来。
叶芝云也好,白?也好,都愿意付出一切,只想她生下来、活着、长成一个漂亮的姑娘。
白?付出了自己全部的力量,保住了叶芝云腹中的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你。
通过白?了解到这个岛屿过往的叶芝云很清楚,她与白?的孩子一定会沦为牺牲品,唯一能保住这个孩子的办法,就是离开这个岛——即便这意味着她要和所爱的人分离。
就在叶芝云与白?策划逃离的时候,一个陌生的青年作为新聘的木匠登上了叶岛。他是朱辰的末裔,为了杀死朱辰胤而来。
青年已经成婚了,有贤惠能干的妻子,一个敦实的大胖小子和还在母亲肚子里揣着,不知道男女的老二,他充满依恋地给叶芝云看自己妻儿的照片。上头是个美丽的女子笑意盈盈地抱着一个婴孩——这张照片你见过,那是张仕安最珍贵的东西。
啊,那这是张仕安的父亲了,你在这场清梦的边缘想着。
那个青年对叶芝云恨恨地道,无论如何得杀了朱辰胤,不然我都看不到我家老二生出来——他与叶芝云和白?一拍即合。
——与其逃亡,不如杀掉朱辰胤,永绝后患。
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
三人联手在祭典上险些杀掉朱辰胤,大火骤起,却功亏一篑——在那场大火中,深爱朱辰胤的叶芝华宁肯失去双脚,也要保护他。
祭典的最后,白?耗尽仅剩的力量,沉入“血池”,青年只来得及带着叶芝云一起逃走,但就在她离开叶岛,抵达大陆的瞬间,白?树的恶念从长久的沉眠中苏醒了。
叶芝云腹中的孩儿拥有白?树善念几乎所有的力量,而随着她的离开,“血神”失去了将近一半的“自己”。
它的本能告诉它,找回另外一半自己,它要完整。
叶芝云为了保护你,就此改名易姓,不允许你唤她母亲来断绝亲缘,混淆因果,远离叶岛,她反过来利用秘术,遮蔽你的存在,只要到了二十岁,熬过这场大祭,再送你出国,至少你就安全了。
但叶芝云死在了这场大祭之前,保护你的屏障随着她的死去而消散。
屏障消散,你的存在被“血神”查知,爱人的死,即便千里之遥也依然唤醒了白?——但同时,恶念也醒了。
失去了所有记忆,只固执记得恋人给与自己名字的善念在叶岛游荡,而恶念则迫切地希望自己力量完整。
恶念向朱辰胤提出了新的交易:把叶芝云的女儿带回来献给“血神”,他就可以保持长生不老与力量,获得离开这个岛屿的自由。
然后你看到自“血池”中再度醒来的白?、偷偷潜入山谷的张仕安——这场清梦就此戛然而止,你的意识也慢慢消散。
你沉向“血池”的最深处,那里无数血红色的根茎即便被水面燃烧的大火压制着依旧蠢蠢欲动,它们如同鬼影,向你伸展——
就在你即将失去意识、被树根捕获的刹那,温暖雪白的光芒笼罩下来,将你包覆其中——白?来了。
他放出了张仕安,他来救你了。
“血池”刹那沸腾!你被白色的光包裹,像是被巨人的手攥住丢开一样,朝谷外飞去!
山石崩塌、神树咆哮,耳边是完全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你的视线动摇,触目血红,但你清楚地看到漫天烟尘中,白?,你的父亲回头深深地看你,对你笑了一下。
然后他化作一道雪白的光,迎着从燃烧的“血池”中狰狞而起的血红树根冲了过去——
你重重地摔到地上,地动山摇,山谷崩塌,你根本站不起来,但你不顾一切地想冲回去,爬也要爬回去,你刚要动作就被一只手攥住——你看到了张仕安。
这个像你哥哥一样保护你,却也利用你的男人满头满身的伤和土,他只看了你一眼,只说了一个字“走!”
是啊,你必须走。你不能回去,你要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离开这个岛。
你告诉自己,尉迟清因,你现在能站在这里,是阿娘和白?拿命给你换的,你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啊!
你踉踉跄跄地抓着张仕安的手往外跑,你呼吸着炙热的空气,肺跑得发疼,嗓子里似要浸出血,但你不顾一切地跑着,摔倒了爬起来,眼泪滴下来,落在伤口上,疼得不痛不痒。
夜色漆黑,你什么都看不清,你除了自己的喘息,什么都听不到。
你不能停,不能回头,你只能哭着、淌着血往前奔逃。
你们终于跑到鹰嘴崖,叶萌正在那里手脚发软地解小船上的缆绳,张仕安抽出猎刀,几下砍断绳子,你抖着手和他合力把船推下沙滩,叶萌连滚带爬地扒着船帮也上了船,你正要去拉张仕安上船,他却一把挥开你的手,用尽全力,将小船推向大海。
小船飘出,月光明亮,你这才看到张仕安胸前一片血红——他的胸膛上有一个树根彻底贯穿的伤口,发着黑,血不断的淌。
他看着你,微笑了一下,声音是如常的温柔,他说,清因,对不起啊,骗了你,不能跟你一起回去啦……想要离开这个岛,只能是完全无罪的人,我杀了人,走不了了。
他摇晃了一下,终于将那一点支撑他到现在的最后一口气耗尽,他向后栽倒,被漆黑的海水淹没。
你知道,是他杀了袁夜。在他拿出猎刀的一瞬间,朱辰胤语焉未详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劈过你的脑海。
张仕安在七月十四被白?放出来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去和你们汇合,反而利用叶宅发现你们不在了,大队人马出去搜寻,宅内人员空虚的当儿,蛰伏在朱辰胤居住,试图一举击杀朱辰胤。
但是,当时朱辰胤和叶蓝已经前往鹰嘴崖守株待兔,他错杀了到朱辰胤房内想要给女儿们求情的袁夜。
所以张仕安才会很晚才和你们汇合,才会在鹰嘴崖下看到朱辰胤而大惊失色——他以为他已经杀掉朱辰胤了。
你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你呆呆地跪坐在小船上,看着张仕安倒下的方向,脑海一片空白。
海水有节奏的起伏,船渐渐行远,你手上忽然一疼,神智一下被拉回,你低头看去,只见叶蓝满脸恐惧地抓着你的手。
她死死盯着你,小声说,杀、杀过人就离不开这个岛了么?
你的呼吸猛地一窒,戒备看她,她却全然未觉,只是充满恐惧地抓住你的手,絮絮叨叨地道:“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我不是,我想让庆书带我走,我求他,他不肯,他说他喜欢姐姐,既然周少爷要娶你,那他要娶姐姐……他、他推我出去,说我不知廉耻、说我恶心……”叶萌的眼睛诡异地明亮着,漆黑的瞳仁像是两簇业火在烧,“我好生气、我又难过得很,我、我推了他一把,哪知道,他就撞到头,死了……”
是她杀了庆书。你现在正和一个杀人犯在一条小船上,独过汪洋。
你深深喘息,吐掉嘴里一口带血的唾沫,小心翼翼地把手从她掌心抽出来,叶萌好无察觉,她抓着你的袖子,整个人病态的兴奋,语无伦次又极快地说话。你勉强拼凑出大概,越听越心惊。
误杀庆书之后,叶萌哭告袁夜,袁夜帮助她分尸,把头颅抛入海中,伪装庆书失脚坠亡。
而你猜测,这一切都被朱辰胤看到了,所以袁夜才去他的住处向他求情,以至于被张仕安误杀。
你看着因为恐惧而亢奋的叶萌,慢慢不着痕迹地立起膝盖,改成半跪的姿态,戒慎戒惧地看着她,而一直喋喋不休的叶萌猛地住嘴,她面上的血色刹那褪尽,她满怀恐惧地盯着你身后,发出了惨叫,“庆书,不要过来!”
这一声声嘶力竭,你本能回头,只看到身后的海面上,一个男子探出半颗头颅,阴森森地看着你们。
你瞬间手脚发软,所有叫声都被闷在喉咙里,叶萌猛地站起,向后倒退,一下踩在船边,翻了下去。
——你甚至于来不及拉她,一个浪头打过,就什么都不见了。
而这时你才看清,月光粼粼,那个所谓的男子,不过是一块露出海面的礁石罢了。
——只有无罪之人才可离岛——
你手足绵软,动弹不得地瘫倒,眼前一片发虚,你茫然地看着浩渺海波,心内脑内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你忽然惊醒一般抬头——
叶岛已经完全陷入了火海,火光映天,风声凛冽,偶尔送来几声燃烧的哔啵声和惨叫——它就如同一朵盛开在大海深处,巨大血红而不祥的花。
然后,你看到了叶蓝。
叶家的长女站在鹰嘴崖上,冷冷地看着你。
她维持着一贯高雅的仪态,双手虚虚拢在身前,看着你,不言不动,如同一个站在城头,即将亡国而依旧不失尊严的女王。
你最后看到的,便是红莲一般盛大的火焰中,站立着,丝毫不动摇的叶蓝。
然后她和整个岛屿都被巨大的火焰席卷吞噬。
起风了,小船飞快前进,岛越来越小,变成一个燃烧的火点,最终消失不见,而在你身后,太阳升起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