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到他说出的话,宛若一条阴湿黏腻的软体动物,攀上她后背。
“据我所知,这是第二次了吧?”
“年中考核,是得考虑一下病人反映的意见哈。”
手猛地捏紧,片刻,复又松开。
王姐不在,他是主管,她又能怎么办呢?
要评的层级,在他手里攥着呢。
要喝吗?
“我也不为难你,罚三杯,喝一杯意思意思就行。”
缓慢的,她端起酒杯,在众人沉默中,在老袁注视下——
张口,囫囵咽下,
发酸,辛辣的酒水。
一阵阵恶心反胃,想让她吐出酒水,
可她悉数硬压下去,
一口一口,
后背挺得笔直,她将空杯口朝下,冲着老袁笑了下。
直直坐下,
她脸上还是那个得体的笑,拿起筷子机械地夹起菜,放到面前的餐碟。
对面老袁古怪地笑声,轻轻开口:“都吃吧,愣着做什么?”
一旁同事凑着趣,活络开气氛,渐渐地,欢声笑语又充斥着整个房间。
就像刚刚,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已。
将近九点,聚餐才散场。
季知春脸上挂着笑,跟同事一一告别之后,站姿笔直,神态从容地往外走去。
杜玉荇拦住她:“喝酒不能骑车,你怎么回去?”
她略微诧异看杜玉荇眼:“这离医院那么近,我走着来的,没骑车。”
“那你走着回去?”
她微微点头,杜玉荇却打量她几番:“不行,你喝酒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没事。”她摇摇头:“一杯不至于醉,再说——”
她忽而扯出个阴森的笑:“我要真出事了,必得拉老袁垫背。”
“我是独生女,赔得多。”
“.......”杜玉荇松开手:“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样是没事,那我走了。”
她摆摆手,目送杜玉荇走远,方才重新迈开步子。
每步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轻飘飘地,好似下一步她就能向只鸟儿一般,轻盈地飞起来。
头顶路灯散发出的光晕,也比平时大了不少,看不太清。
走到饭店路口,有排列开来的石墩。
环顾四周,没几个人,她一屁股坐在石墩上。
原先挺直绷紧地肩膀,也在此刻耷拉下来。
缓缓再走吧,
她想。
-
食在野地上停车场,
尹余安大着舌头,步履蹒跚,一巴掌拍在牧野肩上,整个人就要压上去。
牧野眉头微拧,拨开他,颇为嫌弃地拍拍肩,抬腿就是一脚,却没真落在尹余安身上:“喝那么多,不想活了?”
“嗤。”尹余安摆摆手:“谁都像你一样,一口不喝,多没意思!”
像是懒得看他这幅样子,牧野侧开头,不去看他。
转眸瞬间,他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空旷的路口,排列整齐的石墩上,突兀地坐着一个姑娘,
她背微微弓着,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像是只找不到家的狮子猫。
略微一顿,他转身把车钥匙扔到为数不多清醒的老同学身上,下巴一扬:“这个,送一下。”
没有任何犹豫地往外走去,全然不理会身后尹余安呼喊:“大少爷,你又要干嘛去,呜呜,我们的革命情谊,你都不想!送!我!回!家!”
初夏晚风,带着微凉的清爽,吹得繁茂梧桐枝叶,轻轻摇曳。
藏在梧桐间昏黄的路灯,不知为何,在今晚有种朦胧美感,
整个世界,算不上清晰。
季知春静静坐着,所幸晚间并未有太多的行人,自然也不会有人关注到路边醉鬼。
喝得不算多,她意识还算清楚,顶多反应慢了点,缓过这股劲就回去。
莫名的,她觉得光线似乎暗了些。
路灯坏了?
目光所及,一双黑色运动鞋停在身前,缓慢仰头,双手插兜,休闲衣服,形态散漫,怎么看都像那个讨厌鬼。
再往上,是牧野略带冷感的神情,正拧着眉:“喝酒了?”
许是酒精缘故,她愣一下,迟钝的大脑才开始运转,却答非所问:“你怎么在这?”
牧野没有立刻回答,定定看向她,良久,慢悠悠吐出两个字:“路过。”
还...真巧。
她低下头,不再言语。
好一会儿过去,她忍不住抬头,看向牧野,他正悠闲地眺望远方,不知在看些什么。
身形遮挡住路灯,周身泛着朦胧的光晕,整个人似乎没有白日那般锋利。
“怎么还不走?”
牧野瞥她眼:“路是你家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个东西,轻巧丢到她怀里。
是盒酸奶。
“...我没事,也没醉。”
依旧是那副懒散的态度:“买多了。”说着,牧野似笑非笑地瞥眼:“别想太多。”
“......”
猛地起身,季知春晃一下,抬腿就走。
回去的路不算太远,像是晚间散步一般,她慢慢悠悠晃回去,可...
停下脚步,她转身看向跟在不远处的牧野,额头青筋跳了跳:“就算路不是我家的,拐了三个弯,你还在,到底要做什么?”
路灯昏黄灯光下,牧野大半身子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姿态却悠闲:“呦,没看出来吗?我呢,乐于助人,准备送一位酒鬼回家。”
酒鬼?
谁啊?
慢了两拍,她才反应过来,牧野说得是她。
“我没醉,”她挺直背脊,笑笑:“谢谢你啊,不用送我回去,我可以。”
表情合适,姿态得体。
挑不出错来。
牧野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暖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神情有几分戏谑:“我啊,是个热心市民。”最后四个字,似乎特意咬了重音。
“最近在提高思想觉悟,喜欢做好人好事。”说到这,还特意顿了下,复又慢悠悠开口:“别感动,好人理应如此。”
乐于助人、热心市民、好人好事。
这三个词,无论哪一个看起来都和他不沾边。
去国外几年,人没看出来变得成熟,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长了不少。
季知春无法,转身走自己的路。
初夏的晚风,凉爽肆意,吹得人清醒不少,右侧小区栅栏内,伸出繁茂枝叶,蔷薇大胆热烈地开着,大簇大簇的花朵,漂亮得不像话,连带走近的她,都沾染一身香气。
昏黄路灯,往来车辆车灯,路口闪烁的红绿灯。
不知为何,都在今夜蒙上层光晕,一切显得朦胧又温柔。
视线朝后转去,牧野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摇曳树影落在他身上,他悠闲地,恍若只是晚间单纯地来散个步。
不紧不慢地走着,她和牧野,一前一后。
莫名地,堵在心头那口郁气,已然消散不见。
只觉得今夜光线温柔,风也清爽,就连心,都安定不少。
踏进小区,牧野也该被门卫拦下吧。
她想。
未想,牧野不知用什么方法,一路把她送到门口。
掏出钥匙,她侧身瞧瞧半依在墙上的牧野,
总觉得一句话不说,似乎有点不太合适。
略顿下,她客气开口:
“要不,进去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