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怀月听他左一个“不值一提”,右一个“不值一提”,实在是灰心之至,忍不住却道:“方才听沈郎君一言,贬‘仁’之一字为‘妇人之仁’,学生却不能苟同。”
“孟圣人有言,‘仁,人心也’。而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正因着有这颗人心么?否则与鸡犬又有何异。危难之际救千万人是‘仁’,太平时代救一个人也是‘仁’,又何来‘妇人之仁’一说呢?”
“而学生也正是因沈郎君有这样一颗仁心,才能苟全性命呐!”
女子声音虽然柔和,一言一词却掷地有声。明亮的光线里,她眼中闪烁着灼灼的光芒,神色十分认真。
看着苏怀月的神情,沈千意心中升起一股怀念之意。
到底是苏忠文的女儿,说话的神情同他那已逝的老师真是一模一样...
不,他转念又想,其实不一样。
若说他老师是千仞巨石,眼前这女子便是涓涓细流。
巨石在重压之下尽管能够坚守不殆,却总免不了粉身碎骨的一日;细流却可以从捻紧的指缝间流出,总有一日能够汇纳百川,成就汪洋。
如他老师那般刚而劲,固然是令人敬佩,却总教人想起些“玉石俱焚”的惨烈;而如眼前女子这般柔而韧,乍一看不那么起眼,也许却更能够在风雷之下以生生不息的姿态努力存活下去。
沈千意经苏怀月安慰,心下倒也好受了几分。不欲再议论此事,转了话题:“二位来寻沈某,所为何事?”
宋白砚这才道:“听说《绿石纪闻》一事的始作俑者已然被捕,原想托沈郎君引我们看看。”
沈千意了然。苏怀月差点因此事丢了性命,想看看到底是谁害了自己,也是情理之中。
便从腰间取下一个金色的鱼符袋。那鱼符袋同旁的鱼符袋大体并不相差,却破例在袋子底部以金银细线绣了个“仁”字,彰显出皇帝破格的恩泽。
沈千意望着那袋子怔愣了良久,到底叹了口气:“虽说陛下已有旨意,但如今还未正式颁诏,你们拿我这鱼袋去罢。”
顿了顿,又道,“也不必还给我了,用完,就交还给陛下罢。”
*
宋白砚携着鱼符袋同苏怀月径直去拜见刑部尚书。刑部尚书年岁已高,几日前骑马又伤了腿,便着了个小吏领着二人去寻崔妄。
刚从夹道进去,便听里头传出来各式各样撕心裂肺的惨叫。
一阵阵阴湿的风从夹道深处吹出来,人行走在其间,宛如行走在生满了苔藓的滴滴答答的山洞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腐臭的血腥气,教人从心底漫出来一股惴惴不安。
到了刑房,崔妄正在屋子一角的大铜盆里洗手。见了二人身影,忙擦了手迎出来招呼:“宋丞。”
又疑惑地看向苏怀月:“这位是?”
宋白砚道:“是我的学生,姓苏。”
崔妄瞟了苏怀月一眼,记起来此人身份了。三司会审的时候,他曾跟着尚书见过这女子。
当时瞧着只当是个柔弱孤女,但后来听说在诏狱里受了些折磨,竟也没有开口,倒也算是个硬骨头。
崔妄那时候就琢磨,这女子倘若落在自己手里,还不知能不能这么硬气。
宋白砚注意到崔妄的目光,蹙了蹙眉,侧身挡住了苏怀月。
苏怀月却压根没看崔妄。她一进来,目光就被屋子正中那个形容惨烈的男人吸引了。
那确实是杨诚,原来的杨家家主。
向来是乐呵呵的中年男人,此刻双目紧闭被倒吊在屋子正中。脸上五官都似乎挪了位置,一片血肉模糊,几乎要看不出人样。
污浊的血液顺着他惨不忍睹的脸一滴滴往下落,“哒”一声,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辨不出颜色的一滩。
因为是倒吊着,他隔一会儿如死鱼打挺一般轻轻一颤,活着也像死了,看起来极其可怕。
见到这渗人的一幕,苏怀月立即受惊般挪开了目光。
杨诚公开《绿石纪闻》害她跟着被牵连入狱,她在诏狱里的时候当然也心怀怨怼,但现在直面杨诚这般惨状,她委实也是情绪复杂。
她还记得新帝攻入上京那一年,整个上京城血流如注。无数战死的士兵以及王公贵臣的尸体沿着护城河漂浮而下,几乎将河道阻塞。
她跟着父亲回了太湖,梦中仍旧是那无尽的血光,成日里夜不安枕。
而父亲一门心思放在《绿石纪闻》之上,压根没注意到她的惊惶,很快就决心出门游历,将她独自一人撇下。
却是杨家人,陪她度过了那一段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光。
那时是冬日,临近除夕,杨夫人拉着她的手给她换上喜庆的冬装,杨诚则抱着三两岁的九娘,打趣她:“哎呀,我家的九娘倘或将来能得苏姐姐半分模样,便当真是谢天谢地了,是不是呀,九娘?”
她在这和善的奉承下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接过九娘在怀里:“九娘眉眼像夫人,本就是个美人胚子了,可不能听爹爹的馊主意乱长长歪了。”
杨诚哈哈大笑,转去后厨端来热腾腾的汤锅,一张圆脸盘被灶火熏得红热,招呼她:“苏小娘子,只把杨叔家当作是在自己家里,千万别客气。”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她忍不住想,就算现在没有爹爹陪在身侧,同杨家人团聚一堂,好像也还不错。
再往后正月十五、二月二、三月三…杨家过节也好,出门踏青也好,总不会忘记带着她一道散心。杨叔高兴起来就哈哈大笑,笑得红光满面,令她也跟着觉得开怀。
而如今,杨诚仍旧是“红光”满面,却是这般光景…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崔妄正想问问宋白砚找他何事,苏怀月先开口问道:“杨家其他人呢?”
崔妄本不想回答她问题,但拿不准宋白砚今日为何而来。这宋白砚虽是个秘书省丞,却又有天子赐下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衔,有参与政事堂议事的权力,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便看在宋白砚面上答道:“都在大牢里关着呢,等全都审完再凭国法定夺罢。”
国法定夺?
谋逆之罪,那定然都是杀头了。
苏怀月看着屋子正中吊着的男人,不由打了个寒战。
但她也只能是打个寒战而已了。
一个人但凡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想来都是对其后果深思熟虑过的。苏怀月作为曾被权衡过的“后果”之一,对如今的局面亦无能为力。
崔妄又拱了拱手:“两位来此有何贵干?此处腥晦,恐污了二位耳鼻,倘若不是什么要紧事,晚些崔某去拜会宋丞亦可。”
宋白砚道:“不劳烦崔郎中了。只是我这学生想来看看究竟是何人陷害于她罢了。”
“哦,原是这样。”崔妄道,“苏娘子放心,这杨家人既然落入我崔某手中,便必定不会令他好过的。”
看女子受惊的神色,他心中一阵满足,又佯做关切道:“苏娘子倘若信不过,也可在此旁观咱们刑部的审讯,保管教娘子满意。”
就待这么会儿,苏怀月已然是冷汗直冒,听崔妄此言,忙道:“不必了。先生,我们赶紧回去罢。”
宋白砚见苏怀月确实是害怕了,便也颔了颔首。
两人往外行去,迎面一个小吏快速走进来,手里粗暴地抓着个小孩,像扔破布片一样一把扔在了地上。
“大哥,人带来了!”
苏怀月侧身避开小吏,正要继续往外走,眼角余光一瞟,却不由自主怔怔地站住了。
宋白砚再想拉她,便无论如何拉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