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今晚宿于此。”
顾依何曾想过会和皇上共寝一室?他愣住须臾,跪行着后退到书房门边,伏低身子说:“臣在房外守卫陛下。”这是他从前的职务。
“省省吧,你明早日出就得挨下一顿打,朕现在给你机会休息,你把握住的好。”皇上说罢就叫来席墨生,吩咐席墨生在佛堂安置床褥,席墨生未有表示惊讶,干脆地领命下去。
“你看看墨生,你以前本来和他一般,朕让你做什么你都不会多问,现在怎么总要拂逆朕的意思?”
那是因为从前的指令都很合理……
顾依不敢说真话,只回答:“臣不敢。”
“真的不敢就回床上去。”
顾依无可奈何,暗自叹口气,跪着挪回到床上,皇上又来给他看一遍伤处,他绷紧身子强撑。
皇上叹气,“朕理应处你以重刑,才能免人口舌,但是……终究不舍。”
顾依无言以对,便听皇上接:“朕去年险些把你打死,你是不是因此更害怕朕?”
“臣对陛下忠心不二。”
“若朕不是天子,只是你的兄长,你怎么看朕?”
顾依努力思索半响,回道:“陛下有雄才伟略,勤政爱民,臣以侍奉陛下为荣。”
“若朕不是天子。”皇上加重这句重复的话的语音,“你想不想知道朕怎么看你?”
顾依从来不敢多想别人会怎么看自己,遑论是皇上?皇上就算当他是狗,他都不会有半点委屈。
若皇上不是天子,顾依觉得自己的人生也不会和皇上有交集,何来在乎皇上怎么看他?
“陛下……恕臣……不懂得如何回答……”顾依老老实实等挨骂。
“那换个方式。”皇上又坐到床上,“依儿,若你和我是亲兄弟,你觉得我待你可好?别再说不会回答,你尽管说出心里话,你要是在墨生回来之前不回答,我就打墨生板子。”
“啊?”顾依抬头看皇上,见皇上瞪眼,似很认真,他再看窗外,见有人提着灯笼前来,那想必是席墨生。
顾依不想连累席墨生无辜挨打,情急着答:“好!当然好!”
“哦?”皇上笑,“那你该如何交换待你好的兄长?”
“哥哥!”顾依没余裕多想,只能直说。
皇上开怀大笑起来,席墨生刚好推开门,使唤搬床褥的内侍到佛堂布置,他一脸狐疑地在书房门边等着皇上笑足。
“睡吧。”皇上给顾依盖好被子,还隔着被子轻拍,一举一动皆是顾依和王药会对弟弟们做的事。
直至皇上离开书房,席墨生带上门,顾依还是久久无法释怀,皇上今日的对待俨然似真心的怜惜他,并非只是看重他能打仗的价值。
夜安宁地渡过。
顾依日出前就因听到响动起身,原来是皇上移驾,他本要起身去送,却听到皇上压低声提醒旁人勿惊扰安定王,他便假装没醒,省得挨训。
日出时席墨生便来,顾依早已在前殿跪坐反省了一个时辰。
“来吧!我有经验了,一百下,一百下一定打断!”席墨生得意地晃篾条。
顾依要是面对王药,能厚着脸皮求饶,对席墨生是打死拉不下那脸,他回到书房去,像昨日一般准备好。
新篾条打在仍算新鲜的伤上,顾依皮肉再耐打还是会痛,好在皇上不在,他可以少点顾忌,痛得很了便叫。
席墨生没愧对昨日的经验,确切在第一百下就把篾条打折,顾依熬出了一身汗,两腿疼得打颤。
太医上药时,验伤的内侍同时进来,许是见皇上不在,那内侍不仅看,还问太医伤势情况,太医不及回答,席墨生就赶走内侍。
顾依稍作休息便起身抄经,抄完用早膳,膳后他扎个马步想练拳,没两下便痛得放弃,乖乖回书房去多抄几页纸,两个时辰悄悄流逝,席墨生打着呵欠到来,相当敷衍地拿顾依皮肉当靶子做了一百下挥臂训练,放下折断的篾条后便坐在书案后打盹。
这回验伤的人识相,看一眼便溜,太医临行前提醒顾依减少活动,免受无谓折腾,这无需太医提醒,顾依已是连下床都觉苦,他想到这才断了三把篾条,还有九把在等着,便很是懊恼。
“其实你能一下就打断的吧?”顾依问神个懒腰准备告辞的席墨生。
席墨生耸肩:“是可以,然陛下不准。”
“那是因为会太伤还是伤不了?”
席墨生撇嘴,“如果可以不伤却看起来很伤,陛下敢情会准,但可惜没那么便宜的事。”
那为什么还要浪费三天?
“不如干脆传廷杖吧。”顾依说。
席墨生面沉,顾依看出他内心经过了一番挣扎,再开口时的神情严肃了许多。
“顾依,你知道你杀了顾秦和赵舟煜的消息传回京,有多少人上书弹劾你?那些人,多数是陛下登基初期,太后垂帘听政时提携的人,换言之,就是太后的亲信,那帮人说你一心报私怨,不顾战事,不适宜当主帅,可陛下坚信你能打胜仗,然而战争胜负看天命,谁能真的保证你能赢?陛下为了压制针对你的人,便承诺如你一个月内没有捷报,就收回你兵权,罢黜你爵位,即便如此,仍然有人不放过你,说你弑父过于残暴无情,且那还是先斩后奏,难保他日你会有更狂妄的行为,纷纷建议陛下即刻降罪挫你锐气,陛下当下便意识到太后有意取你性命,派我带人赶往前线保护你,才及时抓到同路要去刺杀你的人马。”
席墨生来到床边,蹲低身子,在顾依耳边轻声续,“陛下昨晚如果没有留宿在此,太后必然派人来搞你,陛下暂时不放你出宫,就是怕太后在外动你,来不及救,你懂不懂,太后要你死,陛下就算真的传廷杖打你,打不死的话,同样的事还是得重复。”
席墨生从筒子拿出一把全新的篾条,“你以为陛下用这个没杀伤力的东西罚你是打发日子?你可知道,这是陛下教育皇子们的家法,陛下这么罚你的意思,就是让宫中所有人知道你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席墨生说得真诚,顾依没底气怀疑这是装模作样的吓唬。
此刻,比起思考皇上为何这般看重自己,顾依更在意该如何化解太后的针对?才能给皇上省心。
要做到这点就必须知道太后为何非要自己死?这难题,顾依从第一次被叫进后宫起就没能想通。
这日的第三顿打,席墨生一板一眼,一声不吭,打完哼哼两声便走,像个闹脾气的大姑娘,来验伤的人见房里只有太医,就问太医打得重不重?太医很能度情势,说再这么打一日,和廷杖已差不多。
差得多啊。
顾依疼归疼,筋骨气血却是一点不受损,咬牙忍一忍的话,他还是能如常行动。
日落,皇上披着晚霞出现。
顾依做好准备挨打,皇上竟叫太医先看过,太医回报伤情和早前跟验伤的人说的果然不一样,太医说都是皮外伤,安定王体质健壮,不碍事。
“那便好。”皇上坐到床上,拿出一把篾条。
“依儿,听说你今天提议传廷杖。”
惨了。
顾依回头瞪告状的席墨生,席墨生翘首望天。
皇上拍拍床,“过来,皇兄亲自教训你。”
无论是兄长,还是皇上,这命令都是不能违背。
顾依苦着脸爬到床边,皇上还给他面子,把席墨生遣走了才动手。
皇上没有武人之力,这顿打足足耗了半个时辰,那篾条才终于打断,顾依把床糊了一篇湿,有汗也有一点泪。
“知错没有?”皇上把破篾条扔回筒中。
顾依抽鼻子,“知错……臣……错了……陛下……错了……”
“你说朕错了?”
“不是!”顾依急忙跪直身,却因腿麻得厉害说不出话,想坐下又不敢。
皇上拎住顾依耳根,厉声责骂:“再胡说八道,朕便掌你的嘴!”
“是!陛下,臣知错了!臣知错!”
“哼。”皇上甩开顾依耳朵,“傻子,好话不会主动说,今晚给朕抄完了这一本!”皇上从桌案拿起一本佛经拍到顾依头上,气冲冲地大步离开。
“傻子。”席墨生走前特地跑到顾依耳边补上一句。
顾依自作自受,没法怨席墨生,席墨生飘走后,他揉着膝盖爬回床,不明白皇上怪他没说的‘好话’是什么。
太医进来给顾依看伤,还没上药便说:“王爷,您这伤需要凉敷消肿,否则夜晚难受,您稍待片刻。”太医提着医箱便走,顾依纳闷,怎么不先放着?他还不至于要偷药。
顾依趁机闭目休息,他估计自己今晚得熬夜抄经。
这两日进出斋宫的人来来回回只有皇上、席墨生、太医,和一个验伤的内侍,每个人的脚步都不重,于是,当顾依听见杂沓的声响自墙外靠近,他立即起身,整理好衣物便赶到正殿。
斋宫大门开着,燕萍郡主走在前头,领着一般侍女和内侍进来,门外守着的禁卫档在郡主跟前,郡主无视。
郡主双手叉腰,高傲地瞟向顾依:“安定王,本郡主奉太后懿旨来给您验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