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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药饮下第六盏酒,头顶忽飘下一片花瓣落在杯中,花色乳黄,是别在他幞头簪花上的四季桂。
左边座的榜眼兴致正高,比手划脚着高谈阔论,花瓣想来是被他挥手打落。
“张兄不是有意,王大夫担待一步吧。”右边座的探花莫明来赔礼,嘴上称呼王药竟是‘大夫’。
王药眼帘微闭,言笑晏晏,“无妨,桂为白药之长,桂花酒饮之益寿。”王药往杯中斟酒,眉眼舒展,“自古是晚辈给长辈敬用。”
王药仰脖子喝酒,举手投足洒脱如一匹长嘶的战马。
赵珩远远看见探花李氏和榜眼张氏时不时透露出局促不自在的模样,在他俩之间的王药始终泰然自若。
混于喧闹中的王药大多数时候很是安静,却还是那么显眼,他俊雅而不孱弱,纤瘦而又硬朗,完美如画中走出的人。
赵珩满意得直点头,王药上周起已在翰林院供职,虽仍只是个从六品的修撰,却已得到几名翰林学士的好评,称他勤勉坚毅,坚毅之说很是耐人寻味,赵珩无需细问也能猜到有人企图刁难王药,但王药都化解得宜。
“朕以后可以放点心了。”赵珩自言自语。
大风起,七彩花瓣飞舞如雪,人人不约而同静下观赏。
自宴会开始便不曾停过的雅乐演奏戛然而止,本来不是那么突兀,可紧接着的动静却叫人难以不留意。
众人看向乐手聚集的挑高阁楼,见那百来个乐手们一个个倒下,仿佛被风吹倒的草人。
王药拍桌起立,惊恐大呼:“风中带毒,快掩鼻!”话声刚落,席上便有几个文弱官员倒地。
现场霎那大乱,甚至还听闻有人喊,“走水!”
王药已及时憋气,他先俯低身子,用茶水沾湿绣帕掩鼻,同时如法炮制替晕倒在身边的榜眼爷掩住口鼻,才分神看向皇上座位。
皇上已被侍卫护拥着离座,王药自忖眼下自己管不上太多,自保为重,便扛起榜眼爷,寻路离开苑林,奈何惊慌失措的人你推我搡,他举步艰难。
“别慌!毒非烈性!掩上口鼻!放缓呼吸!”王药隔着绣帕喊,可惜没人听从。
这种时刻儒生果然无用。
要是能有个侍卫吼叫一嗓……
磅!
爆破声震耳欲聋,传自乐手阁楼,王药看过去,惊见火光冲天。
毒气可能是苑林外有人误烧毒物,可放火引爆就不可能是意外。
此乃意图行刺。
王药镇定下来,他知禁军很快就会包围苑林逮捕刺客,试图逃离的人会被怀疑成是同谋,于是他便躲开人群,跑到池塘边静观情势。
赵珩被侍卫带离阁楼时听见王药的喊叫,对侍卫道:“保护王药周全。”
侍卫刚走,前方一骑马前来,马上人全副武装,在较远处就落马,跑到赵珩跟前,竟然是萧寅。
“陛下!苑外有叛军近千!臣已带兵开路,接陛下回宫!”萧寅说。
赵珩瞠目:“何方叛军?”
萧寅紧抿着嘴。
忽地又有马蹄声趋近,却是来自反向,萧寅望过去时,双目圆睁,状甚愤怒。
赵珩好奇看去,见混乱的人群中一匹通体黝黑、四蹄踏雪的骏马跑来,此马毛色赵珩记得,是和他赐给席墨生的坐骑一样。
然而马上人不是席墨生,那人未有束发于冠,迎风飘扬的长发如泼墨潇洒,昂首挺胸的姿态威武焕发。
赵珩开口:“顾……”
“大胆顾依!”萧寅挡到赵珩跟前。
萧寅的嗓门大得出奇,蓦地就镇住了在场慌乱逃窜的人。
王药自也听见,并轻易找到端坐马背上的顾依。
“依儿!”王药跑向顾依。
顾依本来盯着萧寅犯疑,可一见王药,注意力便完全给带过去,立刻跳下马迎向王药。
“拿下安定王!”萧寅厉声吼。
“萧寅!你凭什么?”赵珩问。
惊讶的不是赵珩一人,顾依也吓得止住脚步,回看萧寅。
萧寅的一群手下反应迅速,一眨眼就把顾依围起来,还是里一圈长槊兵,外一圈神臂弓手,除非顾依可以遁地,否则是插翅难飞。
王药被阻挡在圈外。
“顾依,你私自招募兵马,混入神卫军中,让你弟弟雇佣乐手布置毒气、放火烧楼,你的刺驾大计已被我爹派去昼锦堂的暗卫知晓!我以为是有人意图害你,便一直保密,谁信道,你居然真的做到这一步!”
萧寅拔刀直指顾依,“你的兵马已被禁军团团包围,其中将令已投降招认,你没退路了,劝你立即投降!”
“不可能!”王药喊,“顾依为何要刺驾?萧寅!你傻吗?不觉得这指控荒唐至极?”
“一点不荒唐。”萧寅回眸看皇上。
“陛下,请下旨。”
赵珩攥紧十指,“萧寅,你……知道?”
萧寅点头。
“让开!”王药奋力推一个弓手,神臂弓脱手掉地,他又拉住前方槊兵衣领猛拽,生生把人给拉得后仰,弓被那人给踢前寸许。
“拿下王药!”萧寅下令。
“谁敢!”
顾依嘶哑的嗓音如野兽威吓,这一吼唬住了人,令得人看清之时,他已拿起神臂弓。
“谁敢动我夫君!”顾依手法神速,弯弓直指萧寅,“我一箭打穿三人脑袋!”
萧寅身后是御前侍卫,侍卫后边是赵珩。
“放……”
萧寅的‘箭’字未脱口,赵珩先赶上:“萧寅!你让开!”
萧寅当然不敢让开,赵珩便自行走到旁边。
顾依一动不动,弓箭没有跟着赵珩,只是指着萧寅。
“依儿,把弓放下。”赵珩说。
顾依扔下弓,没有丝毫犹豫。
赵珩咬牙,知此时放任顾依是有害无利。
“拿下安定王。”
皇上下旨,士兵雷厉风行,蜂拥上前把安定王压倒在地。
长槊交叉置于脖子后,顾依吃力地抬头,见王药已被侍卫左右挟持。
“我夫君、我弟弟,都是无辜。”顾依说,“陛下,求您,依儿求您。”
赵珩沉痛叹道:“放了王药,把安定王囚于大理寺候审,不得用刑。”
火舌吞噬的阁楼倒塌,火星如夜空坠落的星辰洒落池中,瞬息消灭。
顾依眼前落下一朵莹白花卉,白得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