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勿近旱而水用足,下勿近水而沟防省。”
靳绍炻端坐马背上,一手捧《管子》,一手捏马鞭,他座下骏马踏着石阶往上爬,轻快的蹄声和他背书的抑扬顿挫融合,他健壮的身子配合马行颠簸而自然地起伏。
王药跟到了靳绍炻后边,他一路用心视察周遭地势,忽然视线落到靳绍炻身上,少年骑着马读书的模样潇洒得来还颇有文艺气质,他禁不住就看得有些出神。
许是留意到自己的注视,一边跟着的宋河凑近来说:“靳公子其实是景家后嗣,景家在环州名声很好,据当地人说,景家子嗣无论男女都能文能武,看来这是家族天赋。”
王药嘴角微扬,摇了摇头,“家族中肯定能代代遗传的除了样貌体征便是疾病,至于天赋、才能,我认为都是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靠自身的修习而得,和血缘没有关系。”
“先生说的是。”宋河摸着下巴胡茬,顿悟般地点头,“就像王爷,王爷和顾秦就是由里到外没有半点相似。”
“宋大人。”
“先生。”宋河蹙眉,面色无奈又带着恳求,“您再那么叫,我就辞官!”
王药笑了笑,调皮地妥协:“宋大爷。”
宋河像头发里藏了虫子那样烦躁地抓头。
王药不再捉弄人,正正经经道,“沃野兄。”
宋河诧异地眨眼,“先生您知道我的字?”
“怎能不知道?我查过顾家军所有人的背景。”
“但您居然记得,您真是……奇才。”
王药敲敲自己脑袋,“背诵的能力是可以练习,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才能。”
宋河思量片刻,话锋一转,“那先生早知道魏家和萧家有世交关系。”
王药沉默着点头,好一会儿才说:“自从去年你们随顾依千里奔袭救金明砦,护着他安全归来,我就不曾怀疑过你们任何一人,如我刚才所言,家族影响一个人的先天外貌和体质,但不影响一个人的善恶和品格。”
“你们信任我和顾依,就如同我信任你们,彼此即已互相信赖,为何仅因个人的家世背景而生疑心?”王药想到了萧寅,话中便不经意透出怒气。
萧家设计陷害顾依的前因,王药已经席墨生口头告知,席墨生说那是皇上旨意,皇上希望王药知道这个秘密之后,能在适当的时机做出对顾依有利的配合。
顾依在皇上手中,那么,对顾依有利的配合,何尝不等于必须对皇上有利。
王药推测皇上的意思是短期内不会揭露顾依的身份,可皇上依然关着顾依,表示无论揭露与否,皇上都不太可能放过顾依。
也许是因为兄弟之间的不舍得,也许是因为兄弟之间的不容忍。
王药不得已必须往最坏的结果想——皇上可能会在边关局势稳定后就把顾依赐死。
王药知顾依不会反抗,除非,皇上手中除了他,还有他在意的人。未免顾依傻傻地认命,王药才答应让顾叁到东宫陪读,顾依再怎么不珍惜自己的命,也不会让弟弟陪葬。
或许这本来就是皇上的计,为的就是要王药相信顾依不会轻易死在宫里。
王药短暂地合了合眼皮,把沉重的思绪给压下,旋即堆上一脸自信神采对宋河说:“我相信魏溪,定会帮他脱离困境。”
“先生。”宋河垂眸,似心有内疚,“魏兄他……其实曾经看不起王爷。”
王药莞尔,“我知道,顾依还在殿前司任职时,我曾带着他在街上逛,迎面见到巡逻的禁军,正是魏溪,当时我还不认识他,他也装作不认识顾依,不行礼也不打招呼。”
宋河尴尬地低下头。
“那都是过去,你觉得我是会计较的人吗?”王药豪爽地拍一下宋河肩头,宋河不愧是半辈子戎马的武将,皮肉结实得很,王药手一阵疼,后悔自己拍得太用力。
“先生当然不是小心眼的人。”宋河拉住王药马辔。
不久前还是爬坡,现在已是下坡。前方开路的靳绍炻仍然淡定地边看书边驭马,骑术相当稳健。
“先生,魏兄到官府自首承认曾经协助萧家二少送良家妇女到刹子山之前和我提过,他这么做除了真心赎罪,也是为了不想给王爷招惹麻烦,他说,他不要先生或王爷替他求情。”
王药不悦地哼了哼,“你们这些人,都是被顾依带坏的吗?魏溪那时只是萧家的奴仆,主人家要他做什么,他能不做?好吧,他确实有助纣为虐的罪过,但在我眼里不是大罪,他在战场舍命卫国,已足够抵消那罪孽。”
宋河禁不住显露喜色,语带期盼地问:“先生真有办法帮他?”
王药抓紧缰绳,下坡的路更颠簸,他适才不留神,差点摔下马,幸好宋河及时给他稳住马。
“魏溪和萧绸一样给判处刺配千里,萧绸刑期三年,魏溪五年,这绝对是官官相护下的不公结果,既然上头不走正道,我们也无须盲目屈从,我已派了家里人沿路照顾魏溪,也会给牢城营好处,免去他的杀威棒和劳役,相信我吧,牢城营的人都是看钱办事,我王家庄比得上萧家的有许多,其中一点就是……”王药比个有钱的手势,嘴角邪恶地翘起。
“可五年还是……”
“一年,就一年。”王药勒马,靳绍炻也勒马,回头对王药喊:“先生,找到啦!”
宋河看向前方出现的清澈河流,这条河距离贯穿宁都城内的河只有不足五里。宁都城内的河因不及疏浚而造成水患,导致城内臭气熏天,疾病丛生,民怨四起。
王药下马走到河边,拿出地图来看,再回忆一路走过的地势。
“这条河地处偏僻,四周无人生活,不易堵塞,只要依地势打通沟渠,把城里难以疏通的水汇入这条河,就能解决水患。”王药低声说,仿佛自言自语。
靳绍炻认真地听,听完便拿出纸笔来记下。
宋河想了想,严肃地说:“先生,那可是大工程。”
“一年够了。”王药微笑,“是大工程,需要很多人手,距离此处最近的牢城就是魏溪服刑的地方,让他来协助我监督这工程,一年后便算是立功,可以上书求取赦免。”
宋河恍然,惶惶问,“先生,您该不是……为了魏溪才自荐来治水?您何必呢?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王药没有回答,只是四处看着风景。
“从前随军北上,习惯了苦寒,还以为京城是最温暖的地方,现在到了南方,才发觉京城那表面的繁华不过是为了点缀天地间的萧瑟。”
宋河搭不上王药的感叹,只能安静地点头。
“该见见知州和都水监丞了。”王药说。
X
吕琛到东宫给太子和两位皇子讲课,他如往常径自走进书房,却没见到人。
“太傅,请您稍候。”内侍端来茶点。
太子和皇子都还年幼,偶尔贪睡起晚不为过,吕琛便不催促。
等了片刻,吕琛起身在房内踱步,无意间瞄到纸篓有张揉成团的纸,他看见纸上部分所写的字,字写得极小,不比他尾指指甲盖大。
吕琛好奇心起,便拿起那纸,摊开来看。
纸非宫中御用的笺纸,只是京城百姓普遍用得起的麻纸,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写的是吕琛上周来讲课的内容。内容倒是不重要,而是这一手铁画银钩般的好字让吕琛叹为观止。
字写得好不至于稀奇,稀奇在于这字小得不凑近就看不清,那得要多么灵巧的手才写得出。
吕琛不认为三位皇子能写出这样细小还精美的字,东宫里能有这般功力的人,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