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府坐北朝南,东西大门各有一高大牌坊,尽显王府威严。府内前有三大殿,里有后三宫,宫殿建筑宏伟壮丽,明朗开阔,内廷则回廊曲折,庭院深邃。如此规模哪能算是寻常府邸?简直可作王城。
王府后宫是生活居住的地方,建构不比前殿庄严,每栋建筑都有自成的院落和花园,清暑殿处于最深一隅,待在此处形同与世隔绝,全然听不见前殿如火如荼的宴会声响。
顾依此时就在清暑殿的庭院独酌。
宴会开席前不久,耶律延瑞才依依不舍从南门离开,依依不舍不是顾依自己认为,是伺候他梳洗的那些宫女们说的。
顾依那时在浴池里装睡,宫女们小心翼翼替他擦洗耶律延瑞在他身上留下的各种液体,耶律延瑞不是个武人,他没什么力气,不曾给顾依留下伤痕,只有这次因为听说皇后和伶官通/奸,忿怒难消,索要得过于激烈,压伤了他左手臂。
宫女给顾依包扎时,顾依是疼的,可疼痛带给他的第一反应是长期以来培养的那个习惯——忍耐。
他忍耐,忍得不动声色,以至于宫女们都以为他睡得死沉,便开始肆意谈论。
“王上多喜欢景王呀,走前还依依不舍。”
“我们是幸运的吧,能伺候这位得宠的主子。”
“最幸运的是这主子不能做男人的事呀。”
梳洗过后,顾依给披上一身华丽厚锦,由左右各两位宫女搀扶着缓步行走到庭院,耶律延瑞整装待发,竟还没有走。
顾依欲跪下送行,耶律延瑞却把他抱到院里一个由四面屏风围起来的床榻安放。
“今晚月圆,你说你喜欢赏月。”耶律延瑞指着夜空。
“谢王上赐念君赏月。”
“朕刚接到军报,如你所料,乾州守将萧答虎反了,聚众有上千人,夺取兵库大量武器和五百多副铠甲,朕给你兵权,你替朕平了。”耶律延瑞把兵符帖到顾依袒露的胸膛。
“念君尊旨。”顾依把兵符收进袖子。
耶律延瑞勾起顾依下巴,“你是怎么知道萧答虎会反?”
“我不喜欢这个姓名。”
“哈哈哈……”耶律延瑞给逗笑,顾依不知该不该澄清自己是认真胡言,他也没想过那个名中有萧又有虎的人居然真的造反。
“念君。”耶律延瑞轻声细语,他抚摸顾依脸庞,他的指腹丝绸那样滑,牵不动顾依心里一点波澜。
“你这名儿取得好,你要夜夜念着朕,朕就会尽快处理迁都事宜,来此会你。”
顾依淡淡一笑,耶律延瑞便在他唇畔落下浅吻。
“平了叛军,朕赏你五百匹马。”耶律延瑞把手滑进顾依衣服下摆,挑眉眨眼,“要是平不了,朕就处罚你。”
“念君一定让王上满意。”顾依扶着君王的手,借君王手掌拍响自己皮肉。
“哈哈!念君啊,你一定要落力讨饶!”耶律延瑞又仰颈大笑,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他真是个简单的帝王,简单得令顾依最初有些不可置信,他想要顾依做什么都会直说,喜怒烦闷形于色。
不似赵珩。顾依以为帝王都如赵珩那般有千百面像,难以捉摸。
耶律延瑞走后,顾依就遣走所有宫女,他轻托酒盏,抬头望月,心思平静得仿佛还有千年寿命,什么小事大祸都急不上这一时去想。
也许自己喝完这杯酒就要吐血了。
也许是半夜。
也许明天。
“唉……”顾依长叹,那一天到底何时会来?他这些日子即期待着回京找夫君,又担心期待会因他生命告终而落空,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量让自己掌握可以安全离开辽境的权利。
一抹黑影忽然切过明月,顾依抬起右臂,他的海东青就落在他臂上,海东青爪子极利,这一落就把他手臂抓破,他混不在乎。
海东青叼着一个泥丸,顾依把酒盏端到它跟前,它便把泥丸放进酒里。
顾依摇着酒杯,但也不见酒把泥丸化开,狼崽子替他找的泥丸一天比一天粘稠,他真的开始怀疑是什么动物的屎。
偏偏这难以下咽的‘屎’神奇地让他几乎都忘了肺脏绞痛得频频咳血的经历。
夫君要是知道这泥团可以代替精心调配熬制的药膳,不晓得会不会向狼崽讨教医学?
顾依把泥丸和酒吞下,喂给海东青一块羊筋,海东青吃饱便自己飞走,遁入夜色。
顾依随手擦一擦臂上抓痕,拉紧了衣服就卧下,打算这夜在月下度过一宿。
廊庑疾走而来的脚步声打断顾依的宁静。
“大人!您请稍候!王爷在休息,您……”
“荒谬!”凶恶的男人嗓子把宫女吓住,“一个男宠算什么王爷!叫他出来!”
顾依认出话声来自兴军节度使张仓,张仓是已逝的皇太后提拔,属于后族势力一方,当初就是他奉旨抓耶律延瑞回宫请罪,间接地帮助了耶律延瑞篡位,当然他是很不乐意的。
“景念君!爬过来!”张仓停步在院前廊下,身后有带刀侍卫数十人。
顾依懒洋洋坐起身,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支颊,“大人,念君不胜酒意,难以下地。”
“呸!”
顾依隔着屏风见张仓挥臂,立刻就有两个侍卫走来,把他面前屏风推开。
夜风吹起顾依袍服,张仓撇开脸又吐一痰。
顾依纳闷,自己和姓张的在前世是种了什么冤孽?
“你个奸邪小人,扰乱朝政,屡进谗言,连皇后也胆敢诬蔑!我今日取你狗命!”
张仓再挥手,侍卫们群起拔刀上来。
顾依捏指一弹,响音几不可闻,可天际随之就传来划破云层的尖锐鹰唳,紧接着便有此起彼落的狼嚎。
侍卫和张仓都下意识四面张望,顾依趁机抓起酒盏,用的是他五指已不能灵巧活动的右掌,他朝张仓扔出酒盏,‘咚’的一响,酒盏正中张仓额头,张仓连叫都没叫就仰躺倒地。
侍卫愣住,顾依吹一口哨,庭院围墙下的洞忽地冒出一匹狼,那是他的头狼小二。
小二蹦到顾依床上,警惕地盯着最靠近顾依的两个侍卫。
“大人!大人!”其他侍卫在尝试叫醒张仓,顾依没用多大的力气,张仓会一击便晕过去,顾依也是没料到的。
顾依正眼不看不敢前进的侍卫,打个呵欠才说:“带走你们大人,我就当他是喝醉了,我不说,你们不说,就没人知道他冒犯了我。”
‘景念君’这个人物现在已是朝中皆知的佞臣,他随口一句猜测,耶律延瑞就会信他,他说哪个臣子会反,耶律延瑞就发兵去讨,连皇后和伶官苟且,他说一句‘我看见了’,耶律延瑞也就信了。
侍卫们识时务,合力抬了张仓就溜。
“王……王爷……您……”宫女们看是要来摆好屏风,但都畏惧小二。
顾依甩手,“我自己回房,你们退下。”
宫女们不敢忤逆,纷纷躬身离去。
冷风吹来,顾依浑身打颤,他抱住小二,“背我下去。”
小二抖抖耳朵,回头看顾依,眼神有点幼崽时期的调皮,这表示它很开心。
“怎么了?不是找到母狼了吧?”顾依捏一把小二耳朵。
“哈!”小二淌出舌头,鼻子向顾依身后还立着的另两个屏风凑。
顾依以为崽子把媳妇带来给自己,回头一看,惊见屏风后两个人影,一大一小,人影无声无息,是高手。
“什么人?”顾依警惕。
人影从左右分开,一起走出屏风的遮掩。
顾依的视线跟随着那个大的人影,当见到这人是席墨生,他即看向另一侧。
眼前人除了是顾戚,还能是谁呢?
“大……大……”顾戚眼中噙泪,话不成句。
顾依落下狼身,膝行两步就来到顾戚身前,他捧住顾戚脸庞,顾戚张嘴就哭,“大哥……戚儿找到你了……”
“不是做梦。”顾依喃喃。
“不是做梦。”席墨生靠近顾依,给他裹紧外衣。
“戚儿。”顾依把弟弟拢进怀里,他不知自己该喜还是悲,他只想这一刻一切可以停止,不要再有任何变故,他宁愿这一刻就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一刻的欢喜,一刻的幸福,足矣,真的足矣。
X
夏季已到尾声,转眼又是人们期盼的秋收时节。
王药望着一碧千里的草原出神,想着过去的每一个秋天,他的许多难以割舍的回忆都发生在秋季。
最难忘是童年随父到山林采药邂逅迷路的顾依;最忧愁是顾依身患恶疾还奉旨出征伐夏;最痛心则是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获悉顾依死讯。
顾依死得可谓风光,赵珩追封他为齐王,把他葬于皇陵,然而对王药而言,这做法体现的是赵珩的心虚,赵珩无视顾依已下嫁给王家的身份,把顾依的遗体占为皇室所有,其中难道没有一点是怕有人企图验明遗体真身?
王药因此对顾依可能还活着抱有一线希望,顾依若活着,那定是被赵珩囚禁,他暗自起誓,无论死活,他都要把顾依带回身边,让顾依和真正爱惜他的家人团聚。
风吹草低,举目所及的远方冒出两个黑点,伴随着少年兴奋的吆喝,不多久,黑点后边出现更多黑点,王药认出最先出现的是顾武和顾琉,后面赶上的则是完颜部落的青年们。
“这俩又跑赢啦?”蒋帼捧着半个西瓜递给王药,另一半他已吃得坑坑洼洼,满胡子是西瓜汁。
王药接过西瓜,踌躇半会儿,在他身后练字的靳绍炻就给他递上一把木勺。
这时赛马的青年们都已聚集在终点线,一齐冲线的顾武顾琉两兄弟兴致高昂,接受了旁人的祝贺便又起哄再跑一回。
“他们娘敢情是有草原民族的血统吧?这看着就是属于草原的孩子。”蒋帼笑眯眯,他近来渐渐恢复了些从前潇洒豁达的本色,他嘴上说的原因是复仇大计进行的很顺利,他期盼着攻破京城、杀入皇宫,手刃赵珩以祭他葬身于大海的数个弟子,那其中有他的亲侄子。
不过,这所谓的复仇大计并不是真的顺利。
王药去年开始协助渤海的赫烈族结盟起义,人数最多的时候聚集了五百可作战的人力,私自打造的盔甲五十副,以及战马一百匹,尽管人数不多,武力却强,毕竟这支义军主要都是由擅长骑射的族人组成,背后还有王药作为军师,宋河和魏溪领兵,蒋帼负责暗杀。
义军先后占领过两处辽军重地,面对的辽军松散软弱,轻易就弃械投降,遭赶出军寨,王药不鼓励族长屠戮辽兵,这么做会引起辽朝的激烈反击,他们需以仁义之军为号,趁朝廷还未派出大军来讨时集结更多同盟,占有更广的领地自立为国,再全面攻占辽朝。
赫烈族的族长对王药的想法没有给予完全的支持,族长的主张只是要辽朝减轻对族人的征税和朝贡的物品,他直言王药的野心过于疯狂,王药没有尝试说服,他理解族长追求的是族人的安宁,他不能强迫族长为他的仇恨卖命。
于是,当辽朝派来节度使和族长谈判,王药就让族长向节度使提出三年减税的要求,节度使答应了,这义军便算是瓦解。
当时蒋帼还挺生气,想要杀了节度使,王药立刻安抚他,告诉他这节度使是他们的下一个希望。
这节度使叫完颜茗,完颜部落在女真族的地位崇高如皇族,是曾经统一女真投靠辽朝的家族,他们绝对有资格再一次统一族人,从早已腐败的辽朝独立自主。
蒋帼好歹不是血气方刚的蛮汉,仔细斟酌后便同意王药暂时静观情势,没料到顾霸居然偷偷选边站,还选了师傅那边,单枪匹马地擅自闯入统军司刺杀完颜茗。
幸好蒋帼及时拦住了顾霸,可那时已经惊动完颜茗,完颜茗号令统军司里数十个弓箭手瞄准师徒俩,危急时刻王药把赫烈族长带来,族长出面请求完颜茗饶恕顾霸。
那一刻,王药孤注一掷,他看出完颜茗打量蒋帼和顾霸的眼神带有赏识,他也已探听过完颜茗相当沉迷双陆棋,便提出和完颜茗下棋,赢了他便带着自己家人投靠完颜部落,输了就全家任由完颜茗处置。
结果便是现在,王药一伙人待在完颜部落,完颜茗没有亏待他们,让他们住好吃好,当然他们也不需要白养,王药能教书行医,其他人能放牧狩猎,各各都能有所贡献。
王药对蒋帼坦言,完颜部虽强大,但还不至于和朝廷决裂,他们的计划也许需要耐心运筹三五年。
“无妨,我相信先生,正好我可以用心教霸儿,他现在是突破武功的关键期。”蒋帼这么说,所以王药相信把蒋帼的仇恨暂时安抚下来的因素当中,顾霸占了相当重要的一部分。
“王大哥,师傅。”顾霸揉着眼皮走来,睡眼惺忪的模样叫人看着就心软。
“霸儿,来。”王药张开双臂,顾霸就蹭进他怀里。
“大哥给你看看……”王药小心地退下顾霸裤子察看,顾霸那次不顾危险的妄为换得了一顿板子,蒋帼打的,狠得很,王药看着很有冲动想把弟弟要回来,让弟弟和蒋帼断绝师徒关系。
蒋帼这会儿也凑过来看,顾霸不害臊,拿起王药的西瓜勺子勺了块西瓜,送到师傅嘴巴喂。
“哎。”蒋帼内疚和幸福交织的表情像个尿急的人。
“我不疼了,我想练功,可以吗?”顾霸对王药说。
坐在靳绍炻旁边正磨刀子的魏溪忍不住笑,“八公子真是聪明,师傅和大哥都哄得住。”
“这叫左右逢源吗?”靳绍炻眼珠子转。
坐另一边研究棋谱的宋河赏靳绍炻脑袋一个拳头,“只是尊师重道,八公子可没有想要逢源的心机。”
“还有点肿,再养一天就行。”王药捏捏顾霸脸蛋,蒋帼也点头赞同。
顾霸很是听话,答应了就自个儿回房去洗脸。
草原上聚集的少年们消失了,看是又再赛马,王药抬头估算时辰,差不多是时候轮到顾武顾琉习字,这俩要是还敢再赛一回,他打算请蒋帼帮他揍人。
午时将近,远处驰来数乘马,听那马蹄和马镫的铁器声响,显然都是军用马。
王药立刻起身,靳绍炻跑出去找顾武顾琉,蒋帼回房陪顾霸,宋河和魏溪站到王药左右。
马匹不多时就停在屋前,来者是完颜茗的部下。
“王公子,节度使大人有事请你过去商讨。”
王药没有犹豫,果敢的只身跟随,他是不怕,蒋帼定会派人暗中跟他。
“先生,万事小心。”魏溪和宋河面色严肃,王药为此十分感动。
到得统军司,王药很快就见到完颜茗,完颜茗自从下棋输给王药,就时不时找王药对弈,他举手投足豪迈粗犷,但为人丝毫不轻率粗鲁,对王药一直以礼相待。
完颜茗此次还是先和王药下了一盘棋,才开始谈正事。
“王公子,我得朝廷指令,前往讨伐乾州叛将萧答虎,朝廷派出的大将军是景国王,听说那位王爷已经到得乾州,手下有兵马五千,却迟迟不攻城,反而向朝廷要我带他的兵马应战,你怎么看?”
面对完颜茗突如其来的讨教,王药表现镇定,他知完颜茗留意他一家人许久,此番是终于等到机会来试探他的能力。
“听闻景国王是中原汉人。”这是王药对景国王所知情报的其一,其二就是这人是为新帝侍寝的男宠。
完颜茗颔首,“这便是我请教你的原因,同乡人也许有相通的心思。”
王药面无表情,心却冷笑,那男宠凭什么和他心思相通?
“按我想……”王药捏起一枚棋子,“那位爷是要坐享其成。”
“所见略同。”完颜茗沉声,“我可不愿做人棋子。”
王药把手中棋子放到棋盘对面阵营,“棋子只要掌握好策略,可以转而为棋手。”
“愿听先生高见。”
王药正襟危坐,“大人,此战必须打,但不能用朝廷的兵,那样功劳才会属于您。”
完颜茗沉默,王药看出他是早有此想。
“大人。”王药半垂下头,“我可以为您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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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