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药不久前才说着皇上的坏话,这下皇上来了,便禁不住紧张,他只是个平民,没见过皇上,总之必须跪拜吧,还有绝对不能看皇上的脸,以往顾依每次上朝回来,王药给他按摩时就觉得他肩膀颈项很是僵硬,就问相公是不是老低着头啊?相公莞尔调侃,皇上面前哪能抬头?常常无聊的时候,连地面上石砖的纹路都能记下来。
“怎么走那么慢啊?”王夫人狐疑地瞅走路步子莫名变得像个黄花大闺女那样斯文的儿子。
王药答的不失逻辑:“见皇上啊不是见隔壁老王,我能不紧张吗?”
“哎,别怕,皇上是微服私访,没有皇辇,坐的是双人轿子,侍卫只有两个,还有一个应该是太监,那太监说可以免礼,就当见平常人那样。”
王药姑且对娘亲点点头,其实心里想说,两个侍卫只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影卫恐怕有十几二十个,还有侍卫亲军的人马一定都守在周遭要道,一有什么动静就会围上来护驾,这些都是顾依跟他说的,所以,尽管他心里对皇上有百般的怨愤,都不能透露出来,免得惹怒了皇上,那御指一弹,顷刻就可把他王家抄家。
王药跟着娘亲来到家里最豪华的厅室,门外站着一个一看就是亲军侍卫的高大汉子,王药瞄了他一眼,那人对他微笑颔首,不失礼貌地唤:“先生好。”
“好、好。”王药不认得这人,想想应该是顾依的手下吧?可他没在官署见过这人,若是皇上的近身侍卫,那官职一定不小,怎么没到过殿前司官署?
一进门,王药就跪伏在地,一声参见还没喊,便有人扶他,“先生请起。”
王药愣着起身,扶他的又是一个看着是侍卫的陌生人,态度依然是很礼貌。
“无需多礼。”座上的人开口。
王药抬头看向说话的人,那人坐在宴客桌的主位,身着一身红衫,体格看起来不高大,但很是匀称,肤白如玉,面目棱角俊逸,他身后站着一个须发鬓白的人,正在给他沏茶。
“草民王药,见过皇上。”王药鞠躬行礼。
“坐。”皇上放下手中白瓷杯,随侍的刘燕文即给倒上两杯茶。
王老爷本来也在桌旁位子,但王药一来,他便起身告退,王夫人如是。
“小心说话。”王夫人悄悄在儿子耳边提醒,王老爷也补一句:“勿要冲动。”
王药默默翻个白眼,他想等会儿才告诉爹娘,在皇上面前说悄悄话可是大不敬。
待门边侍卫把门拉上,王药便坐到客席,皇上让他喝茶,他便轻啜了口,这茶他自进来时就闻到,是他一个走南闯北经商的病人所赠,据闻茶叶产自武夷山的九龙窠,只有岩壁上的仅仅几棵茶树,珍贵非常,这茶色橙黄明亮,泛着馥郁兰花香,香高持久,是极品好茶,王药只泡过一次,就是和顾依成亲那日。
“好茶,我竟没喝过。”皇上以‘我’自称。
“皇上若喜欢,草民把库存献给皇上。”
皇上勾着嘴角笑言:“先生不愧是贤内助。”
王药耳根和脸颊发烫,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接地认可他是顾依的伴侣,且这个人还不是一般人。
“顾依伤势如何?”皇上把闲话带过。
王药踌躇,拿不定主意该夸大还是化小。
“有话便直说,不用小心翼翼。”
“皇上这是强人所难。”王药一不小心就说出真心话,话出口觉得糟糕,但无论是皇上身后的太监还是门边的侍卫都没有特别的反应,皇上本人则是笑眯眯地,有那么点捉弄人得逞的样子。
王药是个激不得的人,这是他和顾依性格上最大的差异,顾依遇事总是能表现淡定,不把情绪溢于言表,更不轻易感情用事,顾依对羊邢下杀手那次,可能是他这生人最冲动的一次。
王药干咳一声,双掌交叠在膝上,用他一贯看诊的态度,不吭不卑地接道:“顾依由肩膀到脚底板,每一处都有旧伤,板子虽然打在没有重要穴位的臀部,但那也得看是打在怎样的身体,顾依从小在家几乎天天挨打,筋骨还没长好就已受伤,皮肉掉了一层又一层,我曾替他割去部分因没有及时治疗而坏死的肉,这令他那处少了一般成年男子该有的保护,他受的每一次刑责,伤害都是别人的倍数,尽管这次皇上网开一面,减轻了刑罚,可还是造成非同小可的伤,他现在得卧床至少一周,静养一个月,方能养好外伤,之后的三个月内还得悉心养,未来至少一年药膳不能断,否则气血难通。”
王药这番话是经过了斟酌,他不直言皇上的刑罚打得重,而是把顾依伤重的源头归咎在旧伤。
皇上认真地听,听完没有马上回应,淡然的面色渐渐显得沉重,似乎是真的关心顾依。
“顾依可知道自己的状况?”
皇上这一针见血的问题令王药心中七上八下,仔细回想,顾依如果没有回家自找苦头吃,就不会发展至如今的局面,王药不确定皇上是不是要追究顾依明知有伤还那么鲁莽的行为?
“顾依有七个弟弟,都是家里不重视的庶子,在家亦是给当成杂役,一直以来是顾依一人带大弟弟,对顾依而言,让弟弟有安全感是长兄该做的事,所以他即便身体不适也会努力撑着,撑得久了,已习惯不把伤痛当一回事。”王药试图给顾依解释。
皇上摸着杯子,凝视杯中沉淀的茶叶,缓缓说:“枢密使对待家中庶出子嗣确实苛刻,但这是家务事,外人不便置喙,顾依明知如此,还要和家中主人唱反调,你说我又能如何帮他?”
“顾依逆来顺受十几年,也不见得有好结果,再说了,这难道可以怪顾依?他没做错任何事。”王药忍不住话中的愤怒之意。
“我听说你和顾依青梅竹马,你是否帮助过他?”
王药闻言就气,他当然想帮,可连皇上都说不能管的家事,他要怎么管?
“我也是外人,我能怎么办?”王药负气。
皇上续道:“你以前是外人,现在可不是。”
王药差点就要拍桌,好在忍了下来,他咬了咬唇,半气愤,半伤感地说:“我和顾依是私定婚事,没有媒妁之言,见证的只有我的爹娘,顾依的家人并不认可我。”
皇上拿起杯子啜一口,王药见茶杯空了,便给皇上倒茶。
皇上抬头四围看了眼,再看那杯茶,脸上恢复那不明情绪的微笑,说道:“王家药铺是东京第一大药铺,时有乐善好施之举,要说东京城里声望和财力一样高的人家,就是你们王家莫属,瞧这庄园,还有这壶稀世好茶,能理所当然地享有的人家,我还想不出第二户,你说顾家不认可你,这怎么……听着略显牵强。”
王药听不出皇上葫芦里什么药,便安静地等皇上接话。
“顾依不敢提亲,因为他是庶出,在家里没有自主权,你呢,你是家中唯一继承人,你有什么理由不敢提亲?”
皇上说完就笑眯眯地抿茶,赞叹着好茶、好茶。
王药闻着茶香,脑中糨糊一样的思绪顿时清澈如明镜湖面,皇上说得精辟,他怎么就没有想过?顾依娶不了他,他娶顾依不就得了!
“皇上英明!”王药起身对皇上拱手一礼。
欢欢喜喜送走皇上之后,王药就赶回房间,见弟弟们都坐在房门外,一人一支糖葫芦,王药问萧寅哪儿去了?顾尔说萧寅送他们回家时见到熟人就先走了。
王药心想萧寅定是见到皇上的影卫,知道皇上来了才回避吧。
“王大哥,我们能见大哥吗?”顾寺问,问了再舔糖葫芦。
王药觉得顾依现在的状态是可以见的,但得先帮他把衣服整理整理,他嘱咐弟弟们稍候,弟弟们乖巧地齐齐点头,王药便门进房,走过两面屏风,见床上空无一人,床边的窗户本来锁着的,但现在只是虚掩。
“顾依!”王药环视一遍房间,没人回应。
王药当下气得跺脚,他离开房间,怒气冲冲对弟弟们说:“你们大哥跑了,去把他找出来!”
七子眨眨眼,随即就大声应是,拿着糖葫芦,一窝兔子那样敏捷跳走。
“好你个顾依!我才刚和皇上说你不能下床,你马上就拆我的台!”王药愤怒拍桌。
顾依其实在王药踏出房门的下一刻就下床,伤当然疼,但他就是有自信,让王药医过的伤一定不会有大碍,忍一忍便可以如常行动。
顾依没法不担心皇上,他身为殿前都指挥使,皇上的安危是他的生计,别说带伤,就算濒死也得先护皇上周全。
不过顾依也知道他夫人的脾气,没看见的话还能瞒过去,看见就不好搪塞,于是他跳上房顶,刚一跳上去,就见到皇上的影卫,是熟面孔,便打了招呼。
“殿帅,您还好吧?”那蹲着像只小狼犬的影卫抬起头问顾依。
影卫和殿前侍卫的差异就在于存在感,顾依若是把帅袍和盔甲穿齐,那是威武得像尊雕像,军法有言,着盔甲的官兵可免跪拜,所以顾依除非不当值,不然都得站得直挺挺,让远观者望而生畏,这习惯了也说不上辛苦,可顾依时不时还是挺羡慕影卫,一身黑色劲装,出没没有声息,蹲着、坐着、躲着吃点心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