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面纱的斗笠轻飘飘地掉在地上,曾经隐匿其中的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波澜不惊地望向易殊。
他的目光温和又收敛,如同悲天悯人的神像。
像是无数次从前一般,他轻轻勾起嘴角,露出得体的微笑,并没有易殊所担心的两人重逢的任何尴尬与无措。
故人抬眸一展颜,便胜人间无数。
如梦初醒的人惊愕地抬起头,又慌乱地颔首行礼道:“殿下。”
尽管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多惊慌,但脑中早已是一片空白,幸而那句称呼倒是早已印刻在记忆深处,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掩盖了他的无措。
殿下怎会在此?追云不是道殿下很忙吗,太后怎会放任殿下来找他?
易殊扑动着纤长的睫毛,目光悄无声息地落在李自安的夜行服上。
是了,太后不会任由殿下胡来,细看殿下的打扮,是偷偷出来的无疑。
李自安面色如常地扶起自家侍读,细长的新月眉不自觉地皱了起来,道:“三月不见,倾之消减许多。”
他记得以前宁北侯府刚没落的时候,那时候屈居于溪园的小易殊越来越瘦,脸颊上都没有少年人该有的腮边肉。等到后来他将人安置在琼瑶宫还格外吩咐人多多注意他的饮食。好不容易长了一些肉,怎么来庆州短短三月,又减了下去。
察觉到李自安关切的眼神,易殊回过神来,也将目光重新放在殿下脸上:“殿下较以往也显瘦不少,京中可一切安好?”
李自安轻轻点了点头,答道:“一切无恙。”
追云看两人之间氛围融洽了很多,不像前几个月那般连他这个木脑袋都看出不对劲,便放下心来往门口走去,他探头出去看了一圈,回过头冲正在叙旧的二人摇了摇头:“你们这里军帐支得太密了,我来这儿被人发现最多就是罚一下俸禄,但殿下不行。近来皇上身子不大好,太后下令所有汴京城内的皇家子弟行程皆要上报。殿下是偷偷出来的,并且又是往军队这片敏感的地方中走的,最好不要被人看见,不然回去很难交差。”
追云望向易殊,等着对方想出应对之策。
易殊也很清楚石氏有多不想要殿下与自己有接触,更何况殿下向来循规拘礼,现在却在太后下旨的情况下私自出宫,只怕到时候太后再疼爱李自安也压制不住怒火了。
易殊垂眸思考了片刻,询问道:“不如在外边吧。大漠一望无际,视野开阔。若是有闲杂人等出现,我们一眼就能看见,殿下意下如何?”
李自安闻言,轻啄了一下头,应允了。
三人尽量避开了巡逻的士兵,便悄无声息地潜入夜色。在离两人十丈的地方,追云便堪堪止住了步子,等阔别已久的两人能说些话。
早在易殊踏上返程的时候,夕阳便已经没入了地下,现在二人走在细软的黄沙之上,只觉得身处在一片寂寥的深蓝色中。
军队中的人没那么讲究,一般走到哪坐到哪。易殊在这里待了三月,早已经习惯了,他毫不在意地直接坐在了黄沙之上,然后才猛然想起自己身边是李自安。
自己倒是自从宁北侯府落魄开始,就不甚在意身外之物,到了军中就更加肆意随性。差点忘记殿下素来在乎仪表,衣裳上有一点儿褶子都忍不住一直整理。
易殊暗自庆幸今天他穿得厚,失去大衫也不显得失礼。他将最外一层大衣脱下来,动作轻柔地铺在了身侧沙子上,轻声道:“殿下,刚刚出来得急,没来得及带圆凳,你坐在这儿吧。”
李自安原本没看出来易殊在做什么,等听完易殊的话才骤然明了,他按住易殊正在摆弄试图让衣物更整齐一些的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倾之,我穿的黑色夜行服……夜里天寒,你把衣服穿上。”
好像无论什么时候,他的倾之都会细心地照顾他的一切情绪。
哪怕上一次分离俩人并不愉快。
易殊倒是没多想,他抬眼扫了一眼对方黑色的夜行服,又感受到自家殿下坚定的推辞,也就没在坚持,点点头,又将大衫轻轻搭在身上。
这个时间段的风算不得很烈,一阵一阵轻柔地吹来,像是少年羞涩的撩拨,不似以前的狂躁凌冽。
让人恍惚以为回到两人一起在静心亭闲坐的时光,就好像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两人刚刚下完一局棋,然后不约而同地开始赏起了夜色。
李自安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想学着易殊的样子将双腿盘起来,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宫中规矩森严,每天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一言一行。向来都是跽坐,也是屈膝跪坐,臀部放在脚后跟上,上身还必须保持笔直,不然明日礼官就上报给太后皇上。
这里没有人监督他了,但他还是无法做出太出格的坐姿,最终还是将腿支在身前,一支腿屈在身前,一只腿直挺挺地与细沙亲密接触。
很舒服,至少比宫中规范的姿势舒服。
想到这里,他轻轻地勾了勾唇,整个眉眼都变得温和起来。
易殊听到声音,偏过头来望向自家殿下。
夜色迷蒙,幸好两人离得近,易殊能很清楚地看到自家殿下的神色。
真是无比俊秀的一张脸,他想起上次在静心亭时偶尔听到启明宫的小宫女闲聊时说的那句评价“女娲的得意之作”。
狭长却温和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轮廓。
当真称得上一句绝色。
“发生了何事?”易殊轻声问道。
李自安这才反应出来自己笑了出来,实在是出格,他摇了摇头答道:“无事。”
他偏头瞧向自家侍读那双清澈又冷漠的双眸,此刻里面只映着他的模样。
李自安将视线轻轻移开,低声轻语:“倾之怎么消减如此。”
声音很轻,就要听不见了,但其中的心疼早已溢于言表。
易殊随着他的目光看向月色,不甚在意地回道:“到庆州本来也不是享福的。”
他漫不经心地勾唇一笑,然后望向李自安:“那,殿下呢,过得怎么样?”
李自安认真地回道:“我一切都好,倾之不用挂念。在这边习惯吗?”
他是太子,自然没有人会为难他,但是倾之却一个人孤立无援,虽然追云说石家军没有嚣张到敢欺负他的人,可如何放心得下,总得亲自过来看一眼才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