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开始颠簸起来,像一匹喘着大气的骡子,幽幽地踏上了返途。
与易殊同行的只有赵岩。因为刚刚收回了六座城,规划和城防也是一个不小的工作,梁文谨作为经略使,于情于理都得留下来安排一下后续事项,所以便不能与他们同行了。
按理说安抚使也不该这么急着走,否则容易寒了边疆战士的心。但易殊执意要走,赵岩看他情绪不对,孙福又还没入土为安,便向朝中递了文书。
等到易殊从孙福的故乡返回时,朝中应允他们返京的奏章正好下来,于是又马不停蹄地启程往汴京赶。
大圌一举攻下了六座城,任谁都要称一声大获全胜,但是战场上又能有什么赢家?就算是优胜方也不见得能少损失些什么,并且京城派过来的又几乎都是文人,比起高兴胜利,更在惋惜自方军士生命的逝去。
靠在马车边的年轻的监军不似来时的体贴,全程几乎一句话也没说。
从他送孙福后就是这样的沉默寡言,马车内气氛沉闷,凝重得赵岩都没心情抱怨马车的颠簸。
来时六日的路程,返程仅仅用了四日。
进了汴京的城门,赵岩心中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了下来,得空关心一下后辈。
他望着马车上阖着眼一言不发的青袍青年,忍不住开口了:“易监军一路上没进几滴米水,现在身体可还吃得消?”
被点到名字的人缓缓睁开了眼,语气淡然地应:“劳前辈挂念,我身体无碍。”
赵岩叹了一口气,庆州这半年可是好好折腾了这个花甲老人一番,原本鬓角的零星白霜已经爬满了额边。
易殊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虽然在此行之前,他并不知道京中有这号人物,但是庆州此行相处下来,他知道对方是个浩然正气的老人。
当时梁文谨按兵不动,害得支援迟了这么久,赵岩作为安抚使一定知情,后来也听人他与梁文谨争辩了很久,只是官低一级,最终还是无力改变梁文谨的决策。
但他因此一直对易殊心中有愧。
易殊本想宽慰他不必如此,官级分明,这固然不是赵岩能左右的。
但一看赵岩那张慈祥的脸,恐怕越是让他不要愧疚他就越是要愧疚。
更何况他要返京,但是若由他上书,太后绝不会让他如愿,这还要借赵岩的愧疚一用。
所以在他返回主军营以后,不顾大局地宣称要返京,也是赵岩鞍前马后地向朝中递折子,又与石忠周旋半响,总算暂时把雍景城屠城的消息暂时压了一阵。
等到朝中应允他们回京,再提及此事。
反正人已经在回去的路上,朝廷总不至于因此半路将人拦截下来。
犹豫半晌,易殊叹了一口气,牵动这薄唇道:“多谢。”
见易殊终于肯开口说话,赵岩松了一口气,这三四日的路程,饶是他再喜欢安静也要憋坏了。
他对这个后辈其实不甚了解,一开始想的是对方身份尴尬,他不愿惹上事非。
但后来发现对方其实也是个无辜的孩子,纵使早年听人谣言认为易殊是心机叵测的谋士,现下他也只觉得只不过是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而拼命活下去的孩子用了一些无关痛痒的手段罢了。
孙福的事情发生时他也在场,愤怒也不比旁人少,只是易殊屠城一事,终究是颇具争议,他很难说一句对错。
不过赵岩知道要不是因为下此令是易殊,他真不一定会一把年纪了还打点关系,费力暂时将这件事压下去。
眼见已经到了汴京城,两人日后能否有见面的机会都不一定,索性有什么话就直说了。
就当他关心一下后辈。
赵岩斟酌了一下词句,然后开口问道:“听说你原是活捉了赏节,可曾问到什么对你有用的信息?”
深知赵岩与朝廷中的漩涡党派没什么关系,语气真挚也不像是套话,易殊也没必要对他设防,便如实回道:“他骨头硬,费了我不少功夫。”
这赵岩倒是听梁文谨说过,说易殊专门赶在他进城前一刻把赏节灭了口,他赶到的时候,对方尸体还有一丝余温,可把梁文谨气得不轻。
只是赏节在西夏地位可不算低,恐怕知道不少对大圌有价值的情报,易殊凭着一时冲动没留活口,等到见到太后又是一个不小的把柄。
终究是太年轻,做事太过冲动。
赵岩想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易殊从不为将来的事忧虑,他眨着眼,一字一句地道:“通敌西夏的确有其人,但是并非是我父亲。”
赏节虽然现在地位高,但在当年那件事发生之时,也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上位者之间的私密,恐怕他也难以窥探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