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凡人,无缘不得入昆仑虚的凡人,不知为何能走到这处,但看他伤痕累累的模样,该是今日要命丧昆仑虚。
花妖们窃窃私语,猜测起他为什么要不远千里地冒险跋涉而来。
“让他躺在这算怎么回事!”在众多低语中,此声如银铃般清脆,一朵花说。
风过,少女赤足落地,黄裙灿烂。
花妖们顿时惊呼道:“你疯啦!”
“我没疯!难道要眼睁睁地看他死在这里吗?”少女挑着柳眉回望,再无同伴站出来。
“这也是一条命。”她正要弯身下去拉人,却听地上那青年闷哼一声。
那青年气若悬丝,念出几个字就又晕过去,隐约听到个“药”字。
少女不想深究,挑了处能挡风遮雪的山洞把人安置进去。
后来几日又鬼使神差地给他送水送吃的,同伴们瞧她耐心地把花蜜收在阔叶中一点点送到男人唇边。
只觉得她是疯了。
这群花妖没有名字,她们都称呼彼此为听夏。
她把那男人照顾得好了许多,还能虚弱地靠着岩壁同她说话。
少女只觉得从未这么开心过。
男人逐渐好转,原先无光黯淡的眼中,在听少女说话时开始燃起别样光彩。
那几天山洞中总是充满欢声笑语。
男人会说外面世界缤纷,少女会讲山中精灵,两人谈天说地,却从不提人妖之分。
或许,男人早已知道雪天赤足而来的,一定不是凡人,但从未挑明。
只是镇守昆仑虚的守卫们忽地出现,长枪银甲的进山来,搜搜寻寻地像是在找什么,所有花妖都心知肚明幽浮在找那个男人。
包括少女。
她伏跪在同伴中间,手心渐渐渗出冷汗身体颤抖,这般异样很快便被守卫发现,她被带到了昆仑虚那位至高无上的大人面前。
清冷之声穿透迷雾问她,可是藏了什么。
她怕了。
山洞中有个男人已是事实,她们听夏花妖寿数只有三月,也是事实。
而且,天下本来没有容妖之处,若非这位大人开善念,留他们一处可容身之地,如今还不知该是怎样的光景呢。
可她还没活够,她也不敢去想大人会如何处置她。
在慌张恐惧的驱使之下,她说:“人不是我救的。”
“是谁?”
“她。”
她几乎没有犹豫地伸出了手,指向一个角落。
那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们两的花根贴得近,性格却是天差地别,一个热情活泼,一个静默朴素。
但那些仰望星空时喋喋不休的愿望,总有一个安静的耳朵会耐心聆听。
若没这件事,两朵倚靠成长的花应当要互相陪伴过这三个月。
毕竟以往,她们日夜都相伴在一处。
分别来得太过突然,少女带着守卫去拘了男子,再看到熟悉的伙伴。
她原本化出了人身,当手指指向自己的时候,她先是诧异,又转头盯了男人半晌,才垂下眼眸。
在昆仑虚,受罚要幻回原型,她被生生连根拔起。
对此,那个朵向来温柔静默的花,没有出声质问她,也没有喊一声疼。
少女看着空落落的坑,雪晶很快就填满了所有空隙,冰凉,沉寂,一去不复返。
那里很快就被填平,像从没有开过两朵很亲密的花。
再也没有听过互相靠着分享梦想的声音,都被同伴们的责骂取而代之。
“凭什么你的一时兴起要让她去付出代价!”
“大伙都劝过你不要去管那个人!”
“就是!你太自私了!亏她还把你当朋友!”
朋友……
“你们冲我吼什么!?”少女暴躁地喊,“她被带走的时候你们不也很安静吗?”
吼完,她心里却空落落的,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男人和她被带走的方向。
连算时间都忘了。
三月期限满的那天。
同伴终于停了对她的指责,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变回原身,缩进花坑里静静地等待死亡降临。
对于这群听夏花妖来说,寿数只有三月是生来就知道的东西。
可是那天,在霜雪不停的山谷中,本该降临的死亡没有到来。
她们活了下来。
昆仑虚的大人说,她们可以出谷去了,也可以一直活下去。
如同恩赐一般,生路坦阔。
离去那日,少女是最后走的,她久久地凝视着那两处冰凉的花坑,然后毅然回头离开。
人间果然同男人说的一般,灿烂盛大,便连天空云彩都有不同的颜色。
可新鲜和兴奋的劲头过去,她又开始回想起山洞中男人眸中闪烁的光彩,望向她时耳垂也会染上晚霞的颜色。
还有……
她最后怎么样了,她会不会怪自己。
有缘的人终会再见。
她在世间游荡了很多年,见过其它妖怪,还见过鬼神,好多回差点丧命,导致她越来越害怕这种孤独的感觉。
天大地大的,她总是孤零零一个。
她害怕力量强大的妖怪,更怕鬼神,可当日事发突然,那郎君隐秘气息,待发现他是个神仙时,她已来不及离开。
“你这花妖。”那白衣仙君背对而语,一派高深莫测,“游历世间莫要害人,切记遵守法度,积德行善,会有人赐你名字,之后一定好好修行。”
这声音何以熟悉,几乎叫她忘了害怕,忘了神仙诛妖乃是本分。
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听到这个声音,顿时不管不顾地冲过去。
甚至一瞬间,她心中涌上一个声音:他一定还记得我,所以不伤害我!
不同于昔日落魄狼狈,此刻的男人丰神俊朗,灵气绕体,见她冲过来只是眉间微蹙:“有事?”
“你……你不记得我了?”
未等他回答,几个仙官围绕过来,似乎很尊敬他,行礼道:“真君,冥王在此焚毁的灵树已修复妥当,只是……他临走之前还在隔壁村野偷了农户几只鸡,这个需要记录吗。”
“……记上吧。”他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似是在忍耐情绪,然后没忍住……方才的温和模样瞬时消散,“不是,这倒霉玩意他偷鸡干什么?”
“……不知道啊。”
身边的仙官附和道:“这百年来,就跟在冥王后面收拾烂摊子了。”
他们聊得义愤填膺,一个仙官才注意到身边有个花妖:“真君又在开导花妖啊。”
“仙君总是对花妖尤其……体贴呢。”
“嗯。”男人眸中闪过疑惑,低声道,“或是因为之前那场劫,我忘了些什么。”他转过来问她,眸光清平,耳垂也失了晚霞的颜色。
“你方才说我不认识你,你知道我是谁?”
多的是这种小精怪想方设法扯上仙缘。
他身边的仙官连忙说:“真君开导已是善缘,待司命归来去找他问问吧……就怪冥王天天恐吓,弄得司命都不敢回去。”
“要换以前,这妖怪哪敢站我们周围。”
她还没整理好该如何回答,几个神仙又开始指责那个叫冥王的。
男人止住了他们的话头:“天帝已经说明,众生都有修行的权利,不准再滥杀妖怪了。”他偏头又瞧了一眼花妖,“你莫要作恶,好好修炼。”
就此腾云而去。
他没死。
他是神仙吗?
她魂不守舍了几日,多年来的自责和懊悔,把她的心腐蚀得千疮百孔,却忽地得知那些梦魇如今活得很好。
只有她,还是一个人人可诛的妖怪。
那他那么多年的自责算什么?
但他说了,总是对花妖很宽待,他是不是还念着那份情意……
当下只是不甘,直到,见着了她。
那个本该在昆仑虚就被大人责罚处死的妖怪,为什么也活着?
佛寺古槐参天,她身为妖怪凭什么在佛家门前施粥行善?
她还有了名字,僧侣们唤她阿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