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焉不打算打草惊蛇,自然不可能采取太过张扬的举动,以时停出千制造连胜之局,是无奈中的无奈之举,相较于其他种种可能,又的确算是相当温和又无害了。
他需要一个位高权重,又恰好对他有所求的卫墟人。能够因监控认出他,又有权暂时叫停其他人的行动——
这甚至算不上布局,如他所说,只是在赌而已。
倘若此举不成,他只能采用些更激烈的手段,正因如此,他才会让邓少瑜先行离开此地。
值得庆幸的是,卫萝出现了。
这个女人恰好符合他的全部要求,又可谓是心眼明亮聪敏无比,在他开口前,就已然窥破了他的种种意图。
“既然咱们把话都说开了,”沈焉放松地摊开双手,“那我就不客气了。五月十一日晚发生在荣园的血案,你应该知道我正好在现场。”
“不错。”卫萝颔首。
“我只好奇一件事。自那天后,我特意在穗城留了有一周时间,这期间可谓是破绽重重,可没有一个霍家或者卫墟的人找上门来。”
沈焉意有所指地一顿,“这不是很不合理吗?”
女人鹰枭般雪亮的目光紧紧扣在他身上:“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别的不说,至少不会放着一个可能的目击证人不管吧。何况,那天晚上我不但是个目击者,离开前还出手伤了两个卫墟人,不是吗?”
沈焉若有所思地回视对方,语气里满是探究之意,“还是说,你们已经认定这件事与我无关,不打算再向我追究了?”
卫萝皱着眉看他,没有立刻接话。
然而片刻,她却是答道:“我会告诉你为什么。但在这之前,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沈焉微哂,这个女人比他想的还要机敏狡猾得多。
第一个问题,她以反问作答,旨在套出他对荣园血案的了解程度。诚然,沈焉对此并无所谓,然而对第二个问题的拒答,卫萝却是直接摆出了自身的态度——
在这场问答中,她才是占据主导的那一个。沈焉可以选择继续兜圈子,但她并不介意同他耗费一些时间,因为她并不是真正有所求的那一方。
看破了这一点,沈焉耸耸肩,也不再跟对方绕圈子浪费时间,干脆就道:“你问吧。”
“同样是五月十一日晚在荣园。”女人说。
沈焉点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对方脸上,彷佛是在表现自己的诚意。
然而正是这时,眼前人严丝合缝的沉静面容上却是出现了一丝裂隙。
这裂隙轻如羽毛,短不过瞬息,极难捕捉,顷刻便彻底消失在这张面孔上。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毫无波澜:“那天晚上,你真的见到了卫栖么?”
她仍是美的,美得刚硬,美得密不透风,仿佛刚才的裂隙只是个一闪即逝的错觉。
沈焉注视着她,许久,方才缓缓地、若有所思地说:“恕我冒昧,不过,这位叫卫栖的先生,和您,”他仔细留意着对方面部的痕迹,“是不是有什么非同一般的关系?”
“是我在问你问题。”
这一瞬间,卫萝的声音变了。
变得严冷,尖锐,强硬无比,仿佛是蚌肉外的壳,层层包裹,试图掩藏住内里脆弱的芯。
“无意冒犯,”沈焉眨眼笑道,几乎让人觉得言辞诚挚恳切无比,“不巧,只是我对方才那一幕太熟悉了而已。”
的确是太过熟悉了。
仿佛是被什么鬼怪暂且摄走了心魄,在那转瞬即逝的罅隙里,她的沉静和镇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稚嫩的痛苦。仿佛从很早起就已存在于这张面孔上,哪怕她已然成长至此,这种痛苦仍然带着曾经青涩的气息。
沈焉并不为之意外,或者说,他还有几分感慨来得轻易。
但凡在世上活过几旬的人,就鲜有刀枪不入、无懈可击者。身而为人,总有其牵一发便足以制全身的弱点,也许在腰际,也许在足底,也许大如斗碗,也许细若针尖,但最易觉察处,永远是在言语和神色之间。
这是他的制胜之道,在这样分秒攸关的时刻,越早捕捉到对方弱点的人,就越有在对峙中占取上风、获得胜利的可能。
女人冷冷地逼视他:“回答我的问题。有还是没有,你说了之后,我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此外,”她特意停顿了一下,“我还可以告诉你,谢昭回具体的行踪。”
沈焉毫不意外她说出这话,显然,慌乱已经让她摆出了自己拥有的底牌。
既已至此,他也不再步步紧逼,故意做出一副心神不宁的表情:“听起来让人很难拒绝。”
“明白的话,”卫萝厉声道,“就不要再绕弯子了。”
“您说的是。”沈焉分外赞同似的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他仿佛真在努力思考回想似的,一字一顿地缓慢说着,“我有没有……见到过卫栖呢?”
如是这般摆出了自问自答的架势,他的大脑却开始飞速运转。
卫萝问的是卫栖的踪迹。
五月十一日晚在荣园,他的确碰到了一个疑似“卫栖”的人。然而那个电梯里的脚步声是否真的是卫栖本人,说到底也只是霍家的一面之词而已。
换言之,他要思考的根本不是真相几何,而是对方到底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她问出这个问题,是想知道什么?
不,他忽然灵光乍现,关键不在于卫栖或是目的,而在于对方所说的问题本身。
荣园当晚的八条命案,霍家和卫墟的口风一致认定是卫栖所为,那么“卫栖”当晚必定去过荣园;可卫萝却问,他见过卫栖吗。
既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也就是说,她也不清楚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只是因为不在现场,又何必向一个外人求证?
联想到一开始对方就避开正面回答他的提问,又以谢昭回作为加码,另一种可能,就是她也不知道霍家的打算为何。
然而卫萝明明在濠港半岛酒店身居高位,却并不知道很多事情,那么穗城和濠港的卫墟人,是否情报并不互通,甚至彼此之间存在着龃龉?
想到这时,他心中当即有了对答的思路。
抬头瞄了眼卫萝并不算好的脸色,他作出一副茅塞顿开的神态,张开嘴正准备回答,瞳孔却在一瞬间剧烈收缩——
“卫小姐,按照约定,”一个熟悉的、清澈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你只需要将他带下来。刚才电梯内那些,恐怕不在约定范围内。”
卫萝的脸霎时变得苍白。
沈焉猛然往前方望去。
那个熟悉的声音与更为明亮的光一同落进轿厢,叫他的视线陡然陷入一片晃眼的亮白。
不适地稍眯起眼,白光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昏暗的视野,沈焉终于看清了电梯外的景象。
眼前是一条稍嫌逼仄的甬道,甬道两旁或许站着有人,但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电梯口,别的什么都瞧不见了。
轿厢内的灯光已经悉数熄灭,唯有的光亮从甬道那头横穿而来,映得近前的人宛如剪影,一打眼只能看到个清减的轮廓。
“又见面了。”在对方开口前,他已然反应了过来。
声音里无奈中含着笑,仿佛对眼前所见并无意外,甚至还有几分正中意料的欣喜似的。
谢昭回身披深青色的薄氅,内里是素色的衬衣,眉目影绰,难以辨清。
冽光之中,唯有声音是真切的。
他的嘴唇开合,声音素净却冷冽异常,犹如尚还掺杂着融雪浮冰的早春清溪。
“我说过的,”谢昭回平静地说,“下次再见,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