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会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是,微臣这就去办。”
廷尉府的监牢阴冷潮湿,霉味儿混合着血腥味儿令人作呕。
夏侯玄在牢狱之中还是那副傲然不群的样子,事实上他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现在他终于坦然了。
廷尉钟毓是钟会的哥哥,但他和钟会稍有不同,他还保留了一点儿做为人的良知。他明知夏侯玄是冤枉的,可如若拿不到夏侯玄的口供他的性命也将不保,司马师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违逆他的人的。
钟毓每日令人送上洁净的饮食,命狱卒不得打扰夏侯玄,他能做的只有尽力保全一个名士最后的尊严。但结案的期限就要到了,钟毓不得不亲自来见夏侯玄。
钟毓令狱卒打开牢门,他缓缓地走进去,对着夏侯玄恭恭敬敬地施礼:“大鸿胪。”
夏侯玄自然知道他的用意冷笑道:“廷尉不必对我这个阶下囚如此客气,你们廷尉府要什么口供要不到呢?”
钟毓回道:“微臣素来敬仰您的为人,虽是形势所逼但微臣并不敢造次。”
夏侯玄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自己难逃一死。要什么样的口供廷尉代笔即可。”
钟毓心里五味杂陈,他令人拿过丝绢和笔墨含泪写下了那一份莫须有的罪状。
钟毓颤抖着将那口供递给夏侯玄,夏侯玄看后只有微微点头而已。面对别人给自己写的供词,他只有无言以对的苍凉。
司马昭得知夏侯玄即将被处死的消息心有不忍,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鼓起勇气敲开了司马师的房门。
司马师招呼道:“子上,进来吧。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长兄如父,司马昭一向敬重也敬畏自己的大哥,有的时候他觉得司马师身上有些自己说不清楚的和父亲一样的特质:“哦,没什么事儿。兄长昨夜睡得还好吗?”
司马师看着司马昭蜡黄的脸色说道:“看来子上昨夜是辗转难眠了。”
司马昭知道自己的心思都逃不过司马师的眼睛:“兄长,泰初兄和我们一起长大,他为人刚直应该没有不臣之心。兄长能否放他一条生路。”
司马师显然被司马昭的话所激怒:“司马昭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为了今天的气象,父亲苦心经营隐忍了一辈子,到今天为止我司马氏面对的局势仍是凶险异常,而你居然因妇人之仁来为敌人求情。”
司马昭情急之下跪了下来,他眼含热泪道:“兄长,我并非是妇人之仁,只是泰初兄我也一直把他当兄长来看待。兄长求求你了,就放他一条生路吧,贬为庶民或者是流放都可以,兄长求求你了……”
司马师打断他:“够了,你不必再多言。正因为他威望素著,所以他才必须死。你回房去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言行吧。”
司马昭含泪退下。
三天后,夏侯玄在东市被处斩,临斩时神色不变举动自若从容受刑,时年四十六岁。
夏侯玄等人的死令人看清了司马师的铁血统治,洛阳城的空气变得更加肃杀。
京都洛阳的局势波诡云谲动荡不安,就在名士们大都隐于山野噤若寒蝉之时,任性率真的嵇康却锋芒毕露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洛阳城。虽然他此行的目的只为抄写“太学”讲堂西侧的石经以备研究之用,然而他的光芒实在是太过耀眼,以至于他出现在哪里,便会引起哪里的轰动。
嵇康站在石经前看着那冰凉的石碑和石碑上始终带着温度的文字感慨万千。他一向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鄙视封建纲常的名教的神圣地位,但他内心深处亦明白,学问只是学问而已,他所鄙视的不过是那些庙堂上的暴徒将名教作为愚民的手段和工具。
嵇康令仆从把席子和笔墨准备好,他跪坐下来开始心无旁骛地抄经,他那恬静寡欲的气质像一阵从竹林之中吹来的风。
树欲静而风不止,嵇康的周围很快便围满了太学生。这些学子早就仰慕嵇康的大名,他的文章、他的音乐美学、他的翩翩风度都令他们倾倒。整日听夫子“子曰诗云”的说教,嵇康这样一个远迈不群的人的存在本身对于他们来说便是强心针,为他们打开了一扇不一样的窗户,那窗外的风景令人无限向往。
太学生们将嵇康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中间,而嵇康神态自若,仿佛只有他一人坐于群山之巅。
学生们起初未敢发一言,过了一会儿便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地讨论起什么来,大多是对嵇康风度的叹服。
几个调皮的学生将一个清秀的门生推了出来,那门生面貌清秀眼睛灼灼有光。他欲待回到人群中去,但那些推他出来的人哪还肯给他留一点空隙。
无奈那门生只得鼓起勇气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请先生恕学生冒昧打扰之罪,学生仰慕先生已久,今日得见先生风度平生无憾矣。学生听闻先生琴艺精妙,琴声如凤鸣鹤唳,请问先生以为如我等蒲柳之质该如何培养自己的乐感?”
嵇康本以为这群学生都是一些利禄之辈,本不欲和他们说话,但这门生的问题倒是不俗。嵇康放下手中的笔看着那门生微微点了点头道:“音乐的本质是‘清’、‘和’。唯有做到‘清’、‘和’才能导养神气,宣和情志,才能借由音乐到达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的境界。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嘻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不虚心静听则不尽清和之极,是以听静而心闲也。”
那门生得到嵇康的回应显得兴奋异常,他喜出望外地说道:“多谢先生指教,先生真乃高士。如若先生不弃,学生愿拜先生为师。”说着跪伏于地。嵇康忙上前去扶那门生,不料其他的太学生纷纷跪倒在地:“如蒙不弃,愿拜先生为师。”
嵇康一时哭笑不得他正色说道:“诸位快快请起,我不过是一个志在丰草长林的乡野之人而已。我自由散漫惯了,不耐机务缠心,世故烦虑,只愿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诸位可另请高明之士为师。”
众学生听罢只得起身,又一门生说道:“听闻先生的《广陵散》亦扬亦挫,深沉婉转而不失激昂,不知今日是否有机缘能听到先生的琴声?”
嵇康回道:“今日未曾携琴而来,有机会再为诸位弹奏吧。”
众学生脸上皆有怅怅之色,这时传来夫子的斥责之声,众生遂散去。
嵇康笑着摇摇头,复又跪坐于席上抄写石经。他没有想到,当他再次弹奏广陵散时,那琴曲和他都将成为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