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夜山上恰好下雪,这雪一连下了好几天,层层厚的雪积到了小腿肚,颜宁冒雪上山,路上寂静无人,两侧的屋内却灯火通明,他有些忐忑地回到了春枝家院门前,刚要敲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被烛火一照,更显得少女肌肤如玉色温润,她难得梳了个俏皮的发型,长发在耳边垂落,两侧各绑一条红色发带,一双眼盈盈若水,颜宁有些怔愣,道:“你怎么知道——”
“就等你干活呢。”叶乔将门打开,扬起一个清浅的笑容:“欢迎回来,大师兄。”
颜宁听见这个称呼呆住了,心中百味杂陈,下意识就想拿出乾坤袋的物件,叶乔看了看他身后:“就你一个人,他们没来?”
“无虑大师病了,路太远,不方便……就我一人……”喉结滚动,颜宁看着她鬓边垂落的红色发带,“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夜观星象,有人阴魂不散。”
“叶乔你找死!”颜宁那些细微的愉悦瞬间消散,剑眉竖起,却稀里糊涂跟着她踏入厨房,屋内所有人都在忙碌,灶火翻涌,人声沸腾,叶乔把一盆洗好的菜递到他手里,“来,把菜切了。”
颜宁还在发愣,她踢了他一脚,“发什么呆啊大师兄,不干活可没饭吃。”
“你——”颜宁想发脾气,叶乔却已经提着热水走到了掌勺的春枝身边,烛龙窝在灶台底下看火,墨言在外面劈柴,楚律和沈夫人在将各屋的桌子拼在一起,合成一张大桌,而沈怀慈与沈老爷,居然站在案板前包饺子。
他衣袖和脸上还沾着几道面粉痕迹,动作轻车熟路,沈文元包的不如儿子快,索性给他打下手,白白胖胖的饺子紧挨着,沈文元心有灵犀,从一旁果盘里捡起一枚杏仁,洗干净后举了起来道:“诸位,诸位——”
众人回望,他笑着道:“有劳春夫人好客,大家有幸今日在此共度佳节,所谓好事成双,我将此杏仁包入饺子中讨个彩头,看哪位能吃到,明年定然是心想事成!”
这话一出,大家都笑了起来,待到守岁的红烛点起,佳肴摆上餐桌,美酒斟满,红灯高照,连烛龙和幽旸都上了桌,众人欢坐一堂,仙魔人神,难得和谐地共坐一桌,所聊都是天南海北间的趣事,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即便这段时间外面动荡的消息已经隐约传入这深山村落,但此情此景,没人提及那些不愉快的东西。
春大娘将饺子端了上来,七八双筷子瞬间团团围住,瓜分一空,沈怀慈慢了半拍,只抢到最后一个。
人群中,幽旸抢得最多,颜宁骂道:“你抢这么多吃的过来么!”
“吃不吃得完不重要,抢到好运才最重要!”
颜宁飞速将自己碗里的吃完,一无所获,目光在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流连,见他们一一露出失望惋惜的神色便知道了结果,所有人看向幽旸,渊仲骂道:“你这贼小子真精明啊,抢得越多可不几率越大么!”
被所有视线注视着,幽旸越吃越快,等到他勉强吃掉最后一个,捂着嘴打了个饱嗝,痛诉道:“大娘,你不会有意留下那个饺子没煮吧?”
“不会啊。”春大娘抬起盘子,又看看身后:“我一锅煮的,都在里面了。”
“烛龙前辈,不会是你——”云皎皎看向身旁。
“没有啊,我没吃到杏仁啊,难道是我吃太快了,没尝出来?”烛龙挠头。
就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时,叶乔注意到沈怀慈的异样:“师尊,难道是你?”
颜宁心急地冲了过去,瞧见他筷子上被咬了一半的饺子,欢呼道:“师尊,原来是被你吃了!明年运气最好的一定是你!”
幽旸凉凉道:“不会是沈宗师做了记号吧?”
“呸,是你运气太差!”颜宁不屑道,沈老爷看了眼妻子,端起一杯酒打,“饺子而已,大家能在此相遇已然是最大的好运了,既如此,我夫妻先敬诸位一杯——”
他一饮而尽后又倒一杯,这次敬的是沈怀慈,两边对饮后,夫妻俩明显轻松了下来,颜宁也举杯道:“我也敬师尊一杯,祝师尊少生一些气,”他意有所指看了眼叶乔:“少操一些心。”
“那我也来,承蒙师尊这么多年的照顾——”楚律跟着给自己倒满,微笑着说:“希望师尊事事顺心,得偿所愿。”
沈怀慈无奈失笑:“你们怎么回事?”他跟着一饮而下。
“那我也来!”春枝有些紧张地端起碗:“多谢沈大哥当日的救命之恩,我说不出什么有文采的话,感谢沈大哥这段时间的照顾!”
她喝的急,被呛到了,连连咳嗽,气氛都到了这份上,云皎皎和墨言也依次敬酒,终于,轮到了最后一个人。
叶乔端着酒站了起来,她微笑着说:“那我也敬一杯——”
时光在二人的对视中倒流,倒流回到百年之前的郁梨山上,倒流回那清奚峰的玉兰树底——
“师尊,你的愿望是什么呢?”清秀的少年突然睁开眼,问她。
“愿望?”
“师尊既然已经成神,想必没什么可以难倒你了,所以徒儿有些好奇,你有没有什么心愿之类的?”凤眸中跳动春日的暖阳,清澈的像林间流动的溪水。
“我希望——”她抬起头,望着上空湛蓝天际:“你们都平安。”
“平安?”少年笑了起来:“有师尊保护,我们自然会平安。师尊猜一猜我的心愿是什么?”
“是什么?”她问
“我希望自己能够——”
“祝师尊——”
回忆与现实,过去和现在重叠——
“不论经历什么,都不要变成另外一个人。”
“纵历百劫千难,初心不改。”
少年与少女异口同声,仿若这数百年的光阴在此刻汇聚,沈怀慈听着这句话,回想到了两百年前,热意涌上眼眶。
举杯,同饮,无声的默契。沈怀慈不动声色将眼泪拭去,叶乔刚要坐下,却被他叫住了:“阿乔,过来。”
这称呼让她一愣,不只是她,近乎所有人都流露出了些许震惊。
屋内瞬间寂静。
沈怀慈牵住了她的手,拉着她走到父母身前。
他严肃的神色让沈家父母有些不安起来,他拉着她的手,后退两步,朗声道:“父亲母亲既然都在,儿子有一事想告知二位——”
“我要娶阿乔为妻子,”字字掷地有声,毫无犹豫:“与她结为道侣,生死同路,不离不弃。”
“不行!”颜宁率先站了起来,他眼睛红了:“不,不可以的师尊……你们,你们是师徒啊!”
“这……”沈文元被这消息冲击的回不过神,忙道:“对,对啊,羲儿,叶姑娘不是你的徒弟么?”
“那些礼教清规,与我的本心无关。”沈怀慈抬眸,面对颜宁的怒火,父母的忧虑,其他人的震惊,无丝毫退避之色:“即便这件事于情理不合,于天理难容,要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我也无惧无悔。”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载满万年不化积雪的高峰,谁都难以撼动,他举起两人交握的手道:“我今日也并非要取得诸位首肯,只是让大家做个见证。”
红烛之中,谁都能看见这两只手握的如此紧。
他看向气得发抖的颜宁,轻声道:“静渊,对不起。”
楚律拉着颜宁,用力将他按回了座位,颜宁嘴唇颤抖着,低下头。
最后,还是沈夫人站出来打圆场,她笑着将话题引到别处,加之云皎皎推波助澜,这一段总算过去了,吃完饭要守岁,颜宁一杯接一杯喝着,直接将自己灌醉,吵着嚷着发酒疯,就这么睡了过去。
云皎皎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副牌九,拉着大家一起打,沈夫人陪着春大娘闲聊,楚律则被沈老爷拉着继续白天未完的棋局。
叶乔不知道自己该开心还是难过,只知道自己害怕看见颜宁落泪,于是婉拒了云皎皎的邀请,找个角落呆着。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怀慈道:“给。”
叶乔转头,他递过来的居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有些诧异:”不是说都下完了么,怎么还有?”
沈怀慈没说话,只将筷子递给她。
她没问他为什么选择在今夜戳破,他也没问她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角落。
无声叹了口气,她夹起一个咬下,咯嘣轻响,低头,饺子里面居然包着一枚杏仁。
眨了眨眼,她觉得眼眶有些热。
“好运分你一点。”柔和的声音响起,沈怀慈难得不嫌地面不干净,在她身侧坐下。
“……”鼻尖氤氲着淡淡的香气,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叶乔突然有些紧张,心跳加速,她脸瞬间红了,低头看着碗里白胖的饺子,讷讷道:“没想到你厨艺这么好。”
“大概是上辈子受某些人荼毒太久,被逼出来的吧。”他意有所指,叶乔的泪意瞬间塞了回去,翻了个白眼:“我那时候不用吃饭,还得给你做饭,可能难吃是难吃了点吧——”
“是非常难吃。”沈怀慈道:“那群茹毛饮血的妖精都吃不下去。”
“但我看你每次吃完了。”叶乔辩驳。
“不吃饭,会饿死。”沈怀慈淡淡道:“我不想死。”
“……”
她瞪了他一眼,愤愤地又吃了一个饺子,谁知,这里面居然也包着一个杏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