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你不许出现在我眼前。”沈怀慈冷冷道,一掌把她拍下墙:“滚。”
胡娆头朝下摔了个大马趴,隔着墙开始骂骂咧咧:“你好意思杀我么,我给你救人的报酬还没付呢!老娘见你尽做这赔本买卖了,想得美!”
“聒噪!”沈怀慈一挥袖,声音立时消失了,见春枝还傻愣愣站在原地,他蹙起眉,凭空画了张符给她:“世间险恶,珍重自身。”
春枝正要言谢,他却已经关上了门。
下山时,她又碰见了那只狐妖。
胡娆按着腰边爬边骂,两人撞个照面,她眨了眨眼:“哟,小仙姑,是你啊,你也被赶出来了?哎呦你有水没有,渴死了。”
春枝对她妖族身份有几分忌惮,但看她双唇起皮,又有几分不忍,便将水壶递了过去,胡娆接过水也不客气,咕嘟咕嘟喝了大半,喘了口气坐在山道旁,上下打量她一眼:“我之前没见过你呢,你怎么会认识他?”
听她口气,似乎与沈怀慈相交已久,春枝终究是畏惧敌不过好奇,跟着在她身侧坐下:“你和沈大哥认识很久了么?”
“何止久啊,我还同他那徒儿认识呢,就他床底下躺着的那个,叶乔。”
“那我怎么看他对你?”春枝狐疑道。
“这——说来也是我脑子一抽。”胡娆尬笑起来:“那时候我见他死了徒儿太过伤心,就想着找个法子让他别那么难过,谁知好心办坏事,还差点把我老命丢了。”
“你做了什么啊?”
“我——”胡娆眼睛乱瞟:“我伪装成了一个人——”
“叶乔姐姐!”春枝脱口而出:“你根本打不过他,这伪装之术又怎么能骗得过他?”
“我好歹也修了千年,一开始还是骗过去了的,只是后面他抱我的时候才被发现了,唉,谁知道他们俩居然,居然有了男女之情啊!”胡娆想起那夜的沈怀慈的表情就寒毛直竖,像是一个人从美梦中醒来之后发现一切都是幻觉,麻木、绝望、仇恨......比起没有希望,希望落空更加令人心碎。
“我尾巴上的毛都被烧秃了,”她又些落寞低下头:“那害人精,最开始的时候还让我吃她师父呢!”
春枝轻声道:“他们已经是夫妻了。”
“画地为牢,堂堂一个仙门长老就呆在这整日被烟熏得要死的鬼地方,说什么赎罪——”胡娆哼哼唧唧:“男人都是没用的废物!”
“赎罪?”
“他整日给百里家那些人念佛文、抄佛经,然后还暗中给那些上山求神的凡人解决麻烦,其实还是在给她消解孽障,但是有什么用呢?神魔死后不入轮回,死了就是死了。”
胡娆喝光了水,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水壶还给她,“诶,你要回寸心宫么?我们不如一起啊。”
“对。”春枝有些诧异:“你不找沈大哥了么?”
“过段时间吧,出现的太频繁他真的会杀了我。”胡娆挠挠头:“正好我要去凌云城,你看起来傻呆呆的,一看就很好骗,有姑奶奶我在你身边,保你一路平安。”
“这,这不太好吧。”
胡娆霸道地将她拉了起来:“别跟我客气啦,以后你就叫我胡娆姐姐,走走走,天马上黑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你应该有钱吧,吃完饭我们再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到时候你和我讲讲你怎么遇上你这位沈大哥——”
“诶诶诶,你,你走慢一点啊!”
随着夏去秋至,郁梨山上的叶子逐渐变黄,零落满地,无虑大师的病情也在一日日加重,到后面,甚至起不来床。
沈怀慈日夜侍奉,翻遍了医书,甚至想去昆仑请烛龙下山,却被无虑大师阻止了,他淡然地道:“生死有命,何须执念?”
但沈怀慈不想再看见任何人离开了,可是即便他换遍了药方,依旧不见无虑大师有任何起色,这段时间他几乎就在药房与无虑大师的禅房来回,梨音同离,他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不该来到这里。
药汁翻滚,小沙弥惊慌声音响起:“洗尘师叔,大师,大师不好了。”
沈怀慈脸色一白,顷刻赶了过去。
无虑大师坐在院子里的那颗梨花树下,阳光正好,他衣着庄重,敛眉垂目,神色安详,头顶落英缤纷,原本只在春季盛放的梨花,此刻居然开了。
听闻脚步,他微微抬头,眼光湛亮,气息却弱。
回光返照之相。
沈怀慈膝盖一软,跪倒在他身前,泣泪道:“大师,不要。”
无虑大师缓缓道:“相遇就有离别,拿起还需放下。”他叹了口气:“早知,还是该将那枚忘尘丹与你服下。”
“可弟子是俗人,堪不破,也不知何时能够勘破。”沈怀慈道:“道说生死一瞬,可于我而言,生死之间却是苦熬,她不想让我死,我也不想忘。”他慌张抬头,像个孩子般无助:“再陪陪我吧,求您了。”
“长风城、鬼哭岭、乃至魔域和昆仑之巅,都有你的亲人。”
“我还不知道怎么见他们。”沈怀慈垂落眼眸:“您是不同的。”
“缘分已散,强留只会生孽。”无虑大师枯干的手掌按上他的头,轻轻抚着:“羲儿,该放下了。”
眼泪滴落,沈怀慈闭上眼,咬住了唇。
苍老的眼一张一闭,整个世间都在模糊,漆黑的院子变得模糊,雪白的墙变得模糊,灿灿阳光被模糊成黄金的色块,头顶的梨花被模糊成白色的斑点,一片模糊之中却绽放出了月白色的华光。
冷冽的寒气顺着风飘来。
他想起一个问题,一个,横跨了四十多年的问题——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陵光。我叫陵光。”她说
“好。”他释然地笑了,手随之垂下,闭上了眼睛。
梨花在风中纷落如雨,听见声音的刹那,巨大的悲伤被震惊所打散,跪倒在地的那个身影僵住了。
有人在身后抱住了他,温暖,又带着冷冽的寒气,她贴在他背上,雪白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擦去眼泪,那个魂牵梦萦的声音响起:“别难过。”
“你、你——”他转过身,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叶乔含泪微笑抱住了他:“我回来了。”
沈怀慈茫然地摸索着,摩挲着她冰冷的脸颊,摩挲着她跳动的脉搏,他扯开了她,将耳朵贴在她胸前。
沉闷有力,一声声跳动着。
不是假的。
“他在死前还是救了我。”叶乔想到巫司岐,百感交集:“我在酆都赎完了罪,阎王就把我赶出来了。”
他还是不敢相信。
“一条人命一年,人间一年,幽冥十年。”叶乔说:“阎王看我太烦,还给我抹去了一些。幸好你没把我烧掉,不然我只能像个孤魂野鬼一样跟在你身边了。”
久久没得到回音,她低下头,凤眼瞪得大大的,眼泪不要钱的流。
叶乔觉得有点头疼:“你怎么还是这么爱哭啊?”
手帕自然是没有的,她只好用袖子一点点擦掉他的眼泪,最后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言而有信,阿慈,我来带你回家了。”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哽声道:“我跟你走。”
飘零如雪的梨花雨之中,阳光正好,自此前尘尽消,新缘重聚,回头再看,不过百年人间,千岁万载,此情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