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冕针的阴影投向巳时,韩凛带着秦川和一班亲随,与南夏使团汇合于承熹门前。
巫马良雨一行穿着南夏常服,见到贵公子打扮的中州帝赶紧齐齐请安。
韩凛笑容亲和,叫他们不必拘礼。
此行既是私访,还是趁早免了这些,教人一看就穿帮的礼数为好。
巫马再行谢恩后才敢起身,然后一眼就注意到了,韩凛身后的那个红衣少年。
眸子精亮、身段笔挺,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
但又不像宫中平时戍守的兵士,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风度,想来必定出身士族高门。
且能如此近身护卫皇帝,恐怕还得是朝中大员之后。
见巫马眼神一直停留在秦川身上,韩凛随即开口为其介绍道。
“太师,这时朕的御前戍卫总领,当朝大将军秦淮之子——秦川。”
此举令巫马一惊。
照理说,这等小事原不用劳动天子。
可眼下,对方如此自然地说起这个少年,足见二人关系匪浅。
脑子稍微转了下弯,巫马便笑着向秦川作揖问好。
秦川反应也是迅速,以执手礼问安,言辞礼数十分周详。
一来一往间,韩凛捕捉到了巫马脸上细微的变化。
与宴请时不同,今日的南夏太师谦恭有礼、小心谨慎。
甚至可以说,过分约束拘泥。
是不打算进一步试探了吗?还是?
韩凛心下冷笑,怕是想换副面孔,另辟蹊径吧?
正想着,穆王手下命人前来禀报,车马皆已备好,众人可随时启程。
一行人行到队列前,韩凛先一步进入车中,撩开车帘笑言相邀。
“太师与朕同乘一驾,如何?”
巫马立即行礼推却:“臣一介卑微之躯,怎敢与天子同乘!臣谢过陛下心意!”
“哎,太师这可是多虑啦,与朕和穆王同乘!”
“一来呢,便宜领会都城内人文风物;这二来嘛,又能听取太师见解高论,岂不是一举两得,乐事一桩?呵呵呵……”
韩凛的笑声,似乎带着某种信号。
身旁内监一听,二话不说就将巫马良雨让到了车上。
之后,南夏使团中的其他人,也被穆王请上了车,另有陪同官员热情招待。
这当然是一早安排好的。
先前不漏声色,只为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秦川,你也一起上来。”就在随行人员迈开步子,想要往外走的时候。
韩凛那把清亮嗓音,穿透了车上帷幔,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仪。
心知不妥的秦川,当下并未答允。
可他不允,车队便没有启程的意思。
僵持了一会儿功夫,只得硬着头皮上了车。
这才听见前方,鸣锣开道的声响。
因着亲从被安排去了别处,巫马面对车内的中州众人,开始感觉到压迫和不自在。
他装作看风景的样子透过窗口远眺,实则在稳定心神。
自己若有一时差池,倒是小事。
怕只怕丢了南夏脸面,连累整个朝廷被人轻视取笑。
“哈哈,太师不必心急!自这宫门到街市啊,还要走上好一会儿呐!”
穆王笑着招呼巫马,语气熟稔得直似多年老友。
“是啊,这一道咱们先坐车,等到了闹市口上再换步行!也好带南夏诸位,好好领略一番中州风光啊,呵呵呵……”
韩凛计划得兴致勃勃,好像根本没看出巫马的窘迫与思虑。
太师回过头来拱手道谢,勉强挑了个话题。
“陛下身边这位总领,当真一表人才!方才听闻乃中州大将之子,哎呀呀,这可真是虎父无犬子!中州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秦川听着话头到了自己身上,还不知要如何作答,韩凛就帮其把话递了回去。
“哈哈哈哈,太师果然慧眼独具,秦总领确是中州朝,万里挑一的人才!”
听韩凛回得如此直接,秦川不免有些尴尬。
然而,巫马心中的惊动显然更大。
他收回话题,不便再问什么。
只在心里想着前几日那个判断,竟真是对的么……
不多时,马车行进速度放缓了,窗外也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卖与吆喝声。
捡了一处相对清净的所在,众人才在孙著通传下出了车。
扑面而来的吵闹,让耳朵也跟着兴奋起来。
一双眼睛更是忙不迭,往四围张望。
脚才刚落地,一家装修考究大气的商号就映入了巫马眼帘——
只见巨大金色牌匾上,赫然几个黑漆大字“中盛商盟”。
这便是中州国营商号,遍布东南西北,在南夏亦颇有声誉。
“太师,这就是此行第一站。陛下特别交待,一定要带您来看一看。”
穆王以手虚虚指着牌匾,脸上笑容比春风还暖。
巫马不敢懈怠,就着手谢恩道:“真是多谢陛下信任!”
韩凛倒是不在乎地摆摆手,迈步就踏了进去。
不得不说,屋内装潢的确十分讲究,却无半分贵气逼人的压抑与傲慢。
反倒古韵雅致,让人置身其中不觉心旷神怡、悠然自得。
靠东是一排长柜,用格子窗分隔开来,看得出是办理不同事务的所在。
商号里的人都身着统一淡雅色服饰,待人接物分外有礼,脸上皆噙着从容笑意。
旁边几间雅室,想必是商讨大宗贸易的去处。
不时有伙计模样的人穿梭其间,奉上茶水小食。
大堂内的等候区域里,设着间隔匀称的雅座。
别说是在这里呆上一呆,就是稍作小憩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巫马看在眼里,心中连连称叹。
这般规格的商号,全天下也就只有中州能够找到!
难怪“中盛商盟”自开办起,就急速发展壮大。
这背后,果然少不了多番心血付出。
出了商号,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韩凛不紧不慢说:“太师啊,这一带就是中州有名的集市!”
“百姓商贾往来不绝,可算是都城内最繁华地段。不仅中州子民喜欢来这儿,就是南夏、北夷、后裕的商贾也是来来往往。甚至云溪商人,也常坨了大宗货物前来交易。”
巫马被这派欣欣向荣之景所折服,不由得发出声声赞叹。
这次出使,的确令其获益良多。
可一路上巫马仍在疑惑,这小皇帝为何如此慷慨坦荡?
是只顾着彰显国力,而没意识到应该藏拙,还是另有目的?
穆王引着众人,来到街上几家颇具规模的客栈旅店。
装修皆各有特色,并没什么现成的规格。
有的是和集市差不多的中州风格。
有的清丽婉约、小巧精致,是巫马熟悉的南夏风貌。
有的则充满异域情调,连门口小二都是外族装扮。
一看便知,是西北那边的风土人情。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反倒是一家开在街角,相对冷僻幽静的小客店。
穆王特意指着那座建筑道:“太师莫要小看此店,这可是云溪商人最爱落脚的地方!”
“哈哈哈,看得出,看得出!云溪一族向来与世无争。如今他们都来中州贸易,真是难得!”巫马笑着答言。
“原以为,适才的中盛商盟已是无可挑剔,现在所见,才知贵国老练精到,连落脚休整的客栈都如此用心讲究!”
韩凛哈哈一笑,丝毫没有谦虚的意思。
“不仅是客栈旅店,再往前走还有条百物街。食肆酒馆林立,各地菜色皆有。算是让常年在外奔波的人,解一解思乡之苦吧。”
巫马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行了个礼道。
“哦?不知陛下,能否引臣前去一观?这等百花齐放的场面,臣在南夏可是从未见过!”
说完,憨厚地笑了起来。
这次是穆王接过的话头:“自然,自然!这条街走到头,再拐个弯儿就到了!”
随着队伍行进,酒楼茶肆、驿馆客栈果然一一出现眼前。
各自有着各自的领地,各自也有着各自的热闹。
不时入耳的交谈笑骂声和飘出的饭菜香,让一行人都感受到了,最真实的烟火气……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街上行人多了起来。
店家也挂起了各色灯笼,准备迎接一年一度的秋日灯会。
中州秋日灯会的传统,可算由来已久。
寓意为酬谢谷神,保佑年成丰收。
以及祈求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人们门前挂着的、手里提着的,都是对未来的希冀与向往。
那些沿街装点的花灯,更是人们心里共同梦想的凝聚——
一愿阖家康健、平安喜乐,
二愿家国安定、仓有余粮,
三愿风调雨顺、年稔岁丰。
借着不断上涨的人潮,穆王适时提出回宫建议。
毕竟今日众人微服上街,保卫压力本就十分巨大。
现在路上行人如织,万一有什么不测,中州南夏两边都不好交待。
巫马恭敬地拜别韩凛和穆王,带着人先回驿馆休息去了。
本来,秦川答应了要陪韩凛一起赏灯。
可见游人如此之多,心下觉得不妥,悄悄问。
“今儿晚上人太多了,要不咱们先回去,改日再出来吧?”
韩凛却执意不肯,没想到穆王竟也依了他。
只笑着让他们注意安全,自己就带着剩下的人走了。
周围陆续亮起了灯,如同一双双刚睁开的眼睛。
“小川,那咱们也走吧!”韩凛推了对方一把。
将自己和秦川,一并投入到前方攒动的人流中。
秦川没有回头去看,只听到韩凛悠扬的笑声。
以及,始终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今晚就尽兴地玩一场吧!
秦川甩了甩头,将所有不安的念头全部抛开。
纵情投入到了,这场秋夜狂欢之中。
他俩一路走一路看,街道两旁商贩云集,各色物品应有尽有。
前面一处摊儿前,汇集着几个孩子。
他们手拿面具,口中念念有辞,直惹得人发笑。
韩凛见架子上挂着个龙面,拿起来仔细端详,又往秦川脸上比了比。
笑着说:“这面具栩栩如生,刚好配你!”
秦川不慌不忙,找出搁在桌上的虎面,也朝着韩凛乐。
“你比我大两岁,这儿正好有你的属相!”
本是家常一句闲话,在韩凛听来却是又惊又喜。
立马向老板付了两个面具的钱,用不算大的声音说。
“我还以为,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动静小到,秦川差点没有听清。
“这是哪儿的话?咱们两个自小一起长大,我怎么可能忘了呢?”
说着,抓过龙面歪戴在头上。
更显得一张脸俊俏非常、明媚张扬。
韩凛看着对方样子笑了笑。
接着把手中虎面系在腰上,两人继续往前走。
一阵香甜味道,将他们引至一处摊位前,老板正卖力吆喝着。
“哎!谷穗糕啊,谷穗糕!吃完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啊!”
再往桌子上一瞅,笸箩里果然放着各种谷穗样子的米糕,小巧精致,煞是喜人 。
秦川还没开口,韩凛就付完了钱,还让老板多称点儿。
待要阻拦,却听老板说。
“公子真是好眼光!我家的谷穗糕啊,那可是全京城最好的!连宫里都吃不到这手艺呢!”
“听见了吧?宫里天子都吃不到的东西,让咱们碰上了,还不多买点儿?”
韩凛嬉笑着,对秦川挤挤眼睛。
后者只无奈摇摇头,显出副没办法的样子。
两人拿着纸包,挤到桥上一处人少的地方,吃了起来。
这谷穗糕的滋味是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