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张不觉向后退了半步,接着又被母亲牵住了。
腿脚不好的母亲微微侧身拦在了裴张身前,嗫嚅道:“没、没开门,我去村尾再买点酒来。”
裴张扯了扯母亲的衣角,被母亲一把拽住不动了。
父亲低沉地道:“不要,藕,肉呢,还有吗?”
母亲低声道:“地窖里还冻着一块。”
父亲似乎是贪婪地吮吸了片刻空气中传来的肉香,接着便跌跌撞撞地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母亲弓着身,小小的身躯竟将裴张一把抱了起来,吃力地在雪地上跑了起来。
裴张仿佛被恐惧攫住了,他在母亲怀里感受着难得温暖,眼睛却不住地望着父亲回身时佝偻的身影,与雪地上留下的两排脚印。
那夜之后他便没有父亲了。
和母亲在村尾另寻了一处空置的小屋住下后,不久他在去田里给母亲送饭的时候听人讲,他亲犯了大忌讳,没有给觅食的亚种留下吃食,便活生生被啃了个干净。
上门要地租的伙计进屋,才看见七零八落的一地尸骨。
此后他们的生活便算是安稳些,母亲仍旧种着先前的几亩薄田,加上他逐渐能够做一些活,家中逐渐有了积蓄。
只是仍旧不算宽裕,到了适学的年纪,母亲原本估摸着收完这波麦子,再与亲戚邻里相商着,便能凑出送他去县学里寄宿的钱。
然而时人不与,这一年的大风雪,竟叫田亩中颗粒无收。
收成没有,地租却仍旧不能少。这价的银子拨流出去,也就温饱尚堪了。收地租的人点着毛票出门后,母亲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屋内,摸了摸他的脑袋,将剩余的钱给他买了一套无折痕、字迹清晰的二手课本。
也好,县学寄宿的钱,若是只凑得一年,之后也无法续上。倒不如先自己学着,凑够了初中三年的钱,就好些。
初中寄宿时,裴张果然争气,连续三年都是县内的榜首,被县城的重点高中提前录取,免了学费,还有生活上的补给,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这些年母亲虽孤身一人,却将田内家中的事务都料理地井井有条。人也养的好些,晒得黑了,看着更有力道。
他难得见到母亲脸上舒展的样子,虽仍是和他不算亲近,却能笑着问他学业进展如何,可有把握考入大学,她现下的积蓄也能够支持。
他回道,如不出意外,他的目标便是进入京城的第一军校。
母亲沉默了片刻,便道声好。而今的世道,不从军,还能做什么呢。
他却知道,母亲当年,也是县学的佼佼者。老师们有见到他的,无不关切母亲的现状,知晓后尽皆喟叹。
母亲当年的考学成绩足以在第一军校选到如今最利好的生物方向,外祖父母却并不愿意她继续深造,只想着凭一副好皮囊早日婚嫁,可换得礼金回本。
招到上门女婿那一日,母亲跪在地上给外祖父母磕头,磕得鲜血混在泥土里触目惊心,说女儿一定以后赚得比他们多得多。
也还是被父母绑了,送到提亲人家里,这才有了他。
裴张一直不知道,看着如今的自己,母亲是更欣慰些,还是更恨些。
模拟考试的前几日,他收到了母亲的来电。母亲似乎憔悴了很多,在风雪中咳嗽,问他的学业和身体是否安好。
他答一切都好,母亲便没再多说,只叫他放宽心备考。
直到考完了最终的科目,他才接到老师的消息,说母亲病倒了。是年后的事,在他回到学校不久的一次倒春寒中,他家中的屋脊难堪重负,倒在了暴雪中。
幸而村头主任赶来的及时,才救下了被埋的母亲。只是由于还遭受了撞击,母亲的体内必须要动大手术。
听医生的意思,得去县医才有这样的资历和技术主刀。
村头主任的儿子,便是被父亲一路保上县学,而今坐在他身后,跟着他的笔迹答题的同班同学。
听到手术的费用,裴张很明白。即使是母亲不眠不休做活一年,也抵不上一个零头。
村头主任以慰问困难的名义,请他前去时,裴张是不意外的。
裴张还记得发榜日那天,他一路走过清透的阳光,亮堂地好像照在死人面上。
他有时会忽然想起,他从脑后打倒父亲那一棒时,母亲脸上的表情像在看个家暴犯的儿子。
也许自己的存在对她而言,不过是苦难的延续和暴力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