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修终究是个十六七的少年,即便性格再温和,也无法抵挡公仪林如此直白的锤击,这无异于把旧伤又撕开,把过去想要忘记的事重新摆在眼前,他抬眼朝他看去,又飞快避开他疑惑的视线。桌上嗷呜嗷呜的狸猫不喜被抓虫子,抱着陶修的手又踢又咬。
公仪林一掌打开撕咬的狸猫,惊慌道歉:“康乐哥,我只是好奇,如果我说错了话就罚我吃不上这顿饭。”
陶修随即给他一个定心的微笑:“都是过去的事了,都在变好。”
摆上桌的是两盘菜,一碟雪白脆嫩的莲藕,还有一盆乌漆黑认不出菜色的肉。
要不是公仪林昨日的要求这两盘菜绝不会出现在桌上,他好像摸懂了陶修的为人。冷漠的外表包裹一颗如火赤忱的心,他是个很好接近的人,只需一点善意就肯敞开心胸,也只愿与能给他尊重的人交心,可惜村里长期欺凌他的少年们对此一无所知,错失他这个极佳的伙伴。
公仪林心道:亏我当年落水,不然就是欺侮陶修那群少年中的一员,不对,那顿鞭子我已经是其中一个,还好事情还能补救。
他夹起一块干硬的肉咬了一口,肉质的结实超出预想,像在嚼晒了八十一天的牛皮,但肉在牙缝中越磨越香,烟熏的香味使口中生津,一块肉嚼的腮帮发疼。
陶舒从碗里抬眼偷偷打量阿兄的朋友,露出当娘一样欣慰的笑意。
三人正围着破木桌安静地吃着,忽从另一间茅屋里传出急促尖锐的咳嗽,喉管夹带几乎无法呼吸的嘶拉声,断断续续的气喘像张破网,把那人缠得上不了气。
陶舒立即放下碗跑进去。
“是我阿翁,两年前他躺在床上没再起来。”陶修道。
“大夫也这样说?”
“衰老和旧疾,不会再站起来了。”
那一阵老鸹一样刺耳的咳嗽影响公仪林的食欲,他放下碗筷指着那盘熏肉问:“你阿翁还没吃吧?”
“不必管他,阿翁从来不吃肉。你快吃,这盘熏肉是我去年打的野鸡,个头很大,平时你可能很少吃到这种做法的鸡,尝个鲜吧。”
公仪林看出他非常不愿谈及陶老头,只能就这野鸡说话:“难怪一口肉嚼了半天还在口里磨着,又香又不易烂。”
他猜测这顿饭把陶家过节时的粮食提前吃了,得想个办法帮到陶家。和陶修的关系又没到可以无理由帮扶他的地步,稍不小心可能会断送这份刚“旧情复燃”的情谊,思来想去,还得从陶舒身上下手。
***
赛龙舟正式开始这日清早,清江河边人头攒动,初升的日头有点灼热刺目,来观赛的村民从清江河赛龙舟起点一直挤到终点,两岸鼓声擂动,铜锣振振,场面喧哗嘈杂热闹非凡。
百姓手折一支支茂盛的树枝疯狂挥舞,十几年不曾有过今日的娱乐,众人像疯子一样高喊助威,呼唤船手们上场。
那朴素清贫的百姓、遮掩羞答的大户女眷、显赫的大族子弟暂时消除隔阂,团团簇簇拥挤在一起。
有士兵把守的石桥上却十分空旷,汝丘的县尹大人坐镇此处,被县署官员围在中央的正是告病还乡的中书侍郎公仪曲。
公仪林安安静静站在父亲身后,这个绝佳的位置恰能看到划手们的一举一动。
辰时三刻一到,在鼎沸的鼓乐中众人紧盯起点。十八条龙舟上的划手、鼓手出现在视野里,每条船三十二人,着统一队服,每报一支队名,石桥上的助威鼓便急促的抡几下。
排在第六出现的是玉河村的“嚣龙队”,三十二人皆穿红色对襟无袖罩衫,绑红色大巾,面上用红漆随意涂了纹饰,他们嚣龙队因服饰颜色的出众,在所有队伍中显得浓烈又灼人眼目。
站在嚣龙队最末位置的是离公仪林非常近的陶修,他绑在头上的红色大巾随风张扬,表情冷静,脸堂中央划过鼻峰的红漆犀利又灵动,把面庞衬得盛气凌人。
公仪林瞧着陶修青筋微凸的小臂,明察秋毫的双目甚至看见其上沁出的薄汗,他直勾勾地盯着,愣着,忽心惊的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一刻也没从陶修身上挪开,一阵惶惑和恐惧阴风似的从心头刮过。
“快去找个位置坐下,杵我身后作甚?”公仪曲横竖看不惯这个整日无所事事的儿子,他压低的喝声把公仪林从恍惚中拽出来。
公仪林嗯一声在县尹身边落了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