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林道:“安医工哪里的话,举手之劳,小恩小惠,不足挂齿。”
安桂把“小恩小惠”几个字放嘴里咀嚼三次,问:“你出手如此阔绰,举止言谈亦与我们这些粗人不同,富贵人家公子怎么肯来这疫地,不怕丢性命吗?家是何处?”
公仪林把碗高高摞起,猛地用力直腰搬起来又放进木桶中准备刷洗,转身笑道:“我和陶修家在一起,我和他从小就喜欢暗中较劲谁也不输谁,他命都不要了,我岂肯落后,你等着吧,他大病一场,我肯定也不会输他。”
安桂只当他是贫嘴,没把最后一句话放心上,同他一起抬着木桶往河边走去,随口说:“你注意没,昨日只送来五个病患,却有八人痊愈回家,真是件大好事情啊。”
公仪林大喜:“照此下去,这场温蛊初冬时能结束了。”
“但愿如此,来此帮忙的义士们都累了,他们春天那会来此就一步没有离开过,有人夜里还偷着哭咧,我也累。今日的鸡汤不仅饱了口腹,众人好像都有了奔头,在这里难得从他们脸上看见笑容。”
“可惜我来的匆忙,带的钱只够买一次,早知道就多带些来。”
安桂忙阻止道:“我跟你说这些并非要你再破费,一次就足够了。”
安桂猜着他是富贵公子又兼吃人嘴短,刷碗这力气活就比平日干的更勤快,嘴也比刚见公仪林时客气不少,水珠乱溅、瓢碗叮当,短短一阵子就把一桶碗给洗净。
公仪林笨拙地刷着手中第六个碗,对安医工露出不可思议的钦佩表情。
旁人都没注意到公仪林加大挂在腰际石灰粉和艾草的分量,陶修明白过来时也迟了。
喝过鸡汤的第二日清晨,公仪林起身从棚外舀水洗脸,端着盆外面站了许久才微微弯腰进来。习惯性拧一把巾帕递给陶修擦脸,继而又拧一把替他擦手,全程一句话都没说。
陶修坐在草铺上注视他的动作和脸色表情,开口问:“槐序,你来第几天了?”
回答前,公仪林撑着双膝慢慢坐下,强撑着精神道:“第九天。”
陶修一把将他身体掰过,在其额头上探了一把,尽量保持平静不吓着他:“何时有的症状,怎么不跟我说?”
他揉着额头闭目道:“可能是昨日,身上一阵一阵发寒,我想可能只是最近累到了。”
“糊涂。这是会死人的温蛊,不是伤风温病。你现在哪也不能去,给我躺好,我去找老医工。”陶修仅剩的一点病尾巴瞬间就被他染病给吓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精神振奋,竟是跑去石屋找老医工为公仪林号脉。
尽管发病初期用药都一样,陶修硬是把近八十岁的老医工连拖带搬请进草棚。若不是昨日喝了床上那小崽子一碗鸡汤,老医工非出口伤人不可。
他一手号脉一手摸胡须,摇摇头皱皱眉,把陶修吓得面如土灰:“老医工,他是昨日起的温病,才将第一日,你为何摇头?我需注意些什么?”
老医工早就麻木冷淡,寻常口气嘱托陶修:“你不是痊愈了吗,怎么照顾该一清二楚,药,随众人一起喝大锅里熬的就行,让他熬吧,熬过头三天什么都好说。”
病来如山倒,一旦承认自己患的是温蛊,公仪林的身子垮塌就在一瞬间,躺在床上跟旁人一样裹紧被褥瑟瑟发抖,昏迷前满眼期待地紧盯着陶修:“哥哥,要麻烦你照顾我了。”
这话倒安慰了陶修,希望这小子也认为只是浅昏迷三日而已。
角色互换,陶修又接了公仪林的活计。
安桂打趣他说:“你俩果真彼此不服输,生病也赛着来。”嘴上逗乐,他数次走进草棚探视公仪林的病状,比起其他病人可算是关心备至。
陶修得了空闲就回草棚看紧公仪林,第一日的白昼长的令人绝望,日头迟迟不肯下去,又担心早早降临的夜晚一并把咳嗽加重到公仪林身上,那真是常人不能忍的痛苦。
公仪林缩在被褥里不肯露头,床头放了一堆他防身用的石灰粉和艾草布袋,几个袋子是丝绸做的,绣工精细,可能之前装过熏香,现都填满晒干的艾草。陶修把石灰粉洒满草棚,艾草都熏了,留下一个小巧精致的丝绸香袋放到自己怀里,等他好起来,再给他带回去留作来西海县做义士的凭证。
这一夜陶修也不曾睡着,公仪林每一声咳嗽揪的他心慌意乱,他的恐惧大部分源自公仪家的压迫。
* * *
明日就是仲秋节,公仪檀带着母亲和家眷早已从玉河村返回汝丘。府中从上至下的气氛十分阴沉压抑,只有天真烂漫的公仪佑敢肆无忌惮出声发笑,拿个拨浪鼓扶着桌凳敲敲打打,把沉闷的屋子敲的愈发安静。
公仪曲一肚子的火不知如何发泄,见孙子佑儿颤颤巍巍摸过来,本想伸手接一把,哪知大腿根忽被孙儿手中的拨浪鼓重重砸了一下,疼的他把眉毛拧成三股,一拍桌子大骂:“这个畜生,他到底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