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房间,陶修就体会到难以形容的尴尬,房中不大,分里外两间,桌椅床都俱全显得拥挤狭小。若是坐在外面的公共场合,一言一行皆有人注视和“审判”,哪怕四周仅他们二人,也会因处在公开的场合而坦然自若。现在,他和公仪林被包围在小房间中白眉赤眼盯着彼此,言行尽落对方眼中,像是被迫剖开肚腹与其相对。
气氛有点怪异,这与他起初要为公仪林饯行的方式不同。
公仪林解下披风挂在红木架上,四爪朝天往床上一躺,滚了两圈,翘起头笑道:“我在家中挨了骂就跑到这里清净两天,除了司子,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陶修坐在案前手指烦躁地敲击桌面:“我得回兵营了。”
公仪林一跃而起,从床头搬出一盘棋搁在桌上:“急什么,吃饱喝足了自然让你回去。”
有棋当然好说,好歹算件像样的事,不必和他大眼瞪小眼,陶修上来就先走了一步“炮”,刚猛直爽,欲击碎房中奇怪的感觉。
公仪林指压棋子慢悠悠动了黑马。
陶修也跟着动自己的马,公仪林直接开小卒,险些过界。
这棋走得心思不定跟玩闹一样,陶修疑惑地扫视公仪林一眼,正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灼热深沉,像要将入眼的一切都燃烬,陶修暗暗惊愕他的眼神太过越界,浑身被扎了麦芒一样刺挠。
“棋走得如此乱,你在想什么?”
“想你。”只有天知道这句话费多大劲才说出来,公仪林的右手捏着“车”,可横冲直撞,控制纵横,但握“车”的手还不够沉稳。
“想我?”陶修故作镇定,今晚的气氛实在怪异,又想不出怪在何处,西海县和公仪林睡挤在一张床上时也没现在的心慌意乱。
公仪林直视他的双目,手捏棋子,刚要开口,门被小二推开:“酒来嘞!”
二人紧绷的神情骤然松懈,齐齐站起来去接小二手中的酒。
小二从两人中间挤出来,恭恭敬敬道:“两位快坐下,小的来伺候你们,菜随后就上。”
公仪林一直观察陶修的反应,他的耳朵略尖,尖尖上连带耳根红成一片,刚才那句话打乱的绝对是两个人的节奏,他那与生俱有几乎是其性格特色的沉静都在四分五裂。陶修把小二放在案几上的两个杯盏和一壶酒来回对调,总不是他想要的位置。
见陶修慌乱,公仪林反倒镇定起来,有掌控局面的自信,抱臂看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摆位,直到一个青白色瓷杯滚落在地摔成碎片。
公仪林嗤笑一声:“康乐,你如此不经逗,我在跟你玩笑。”陶修长他两岁,一直敬以长兄的态度,言语从不冒犯,哪晓得捉弄起他来也挺有趣。
陶修继续用伪装的平静看他一眼,俯身捡地上的碎片,伸出的右手忽被公仪林按在地上,酒杯碎片的锐角抵在他掌下,忍着疼没敢抬头。
“康乐,我没开玩笑,我是……”
刚到此处,门又被倏地打开:“菜来了,欢喜团儿。”
公仪林愤而起身,张口就要斥责端菜的小二,忽见蹲在地上一声不吭捡碎片的陶修,不想最后一面还给他留下张牙舞爪的印象,只能怒道:“告诉他们,进来前先敲门。”
“是,是。”小二诺诺退出门外。
门被吱呀一声关上,陶修心底一惊。就冲公仪林刚才两句半真不假的玩笑话,他本可以摔门而出,为何还拿着碎片立在房间不肯挪动?他很少将喜怒哀乐表露于面,尽管胸口拳头大的地方有点气闷,但脸色仍旧风平浪静,定定的看着公仪林,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面,就当我一直以来欠他的,陪他喝了这杯酒就再无瓜葛。
陶修把碎片往案几上一丢,突然翘起嘴角一笑:“要不是欢喜团儿好吃,我就必须回营了。”
公仪林并未从他的笑容中感受到温度,伪装,还是伪装。
四个青白色酒杯还剩下三个,两人坐对面,公仪林把杯子轻轻搁一个在他面前,指着第一道菜道:“康乐,试试看,名字够喜庆。”
陶修爽快地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肚子没挨过饿才会在意饭菜可不可口、寓意如何,欢喜团儿就是青蔬酥肉丸,过节时我们也做。”闭着嘴巴细嚼慢咽,小丸子在他右腮颊上下滚动,眼睛却肆无忌惮“攻击”公仪林,他倒想问他刚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公仪林只笑不言,让他尝每一道菜,跟着他的动作,陶修尝一口他就尝一口,倒在两人杯中的酒喝的一滴不剩,几次敲门声后,六盘菜把小小的桌案挤满,最后一道是鲈鱼脍。
“鲈鱼脍可是我们吴郡名菜,当初张翰为吃一口家乡菜宁愿弃官回乡。你尝尝它的味道。”公仪林拨开莼菜,亲自替他夹了一块鱼肉,沾上纯白的汤汁放到他的碗中。
“往后即便远在他乡、飞黄腾达,也请哥哥不要忘记今日陪你吃这道菜的人。”
陶修送到嘴边的筷子停下,“槐序,要远去他乡的人是你。”
“都一样,总归都没在一处。”
陶修很少饮酒,不胜酒力,一坛酒虽被公仪林喝去大半,他却也跟着微醺,两颊绯红,双眸里映着桌两边的烛火,因醉意起了一层潮湿的雾气。
公仪林双臂叠加趴在桌上看着陶修渐渐失去分寸和刚才拙劣的平静,他应该是懂了他半句话中的意思。
“康乐,我让他们收桌了?”公仪林走出门唤来店里的小二吩咐道:“迅速把房中收拾干净,拎两壶热汤放在屋里,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要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