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屋中又闲聊一阵,考虑到陶家的窘况,无论陶修如何挽留,江家十来口人如来时一样哄哄闹闹乘着三辆车很快就离开了。
他们走后,陶修郑重地问陶舒:“江家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你怎么想?”
陶舒明白自己的处境在给兄长拖后腿,又考虑到江良的诚恳,顺从地回复道:“全凭哥哥做主。”
“我原本想把你带离故土投奔京师的公仪林,但我身在京口,就必须完全将你托付于公仪槐序,实在对不起你也有欠于他,所以还在犹豫。”
陶舒大呼一声:“啊,你怎么不先跟我说这个想法,那我跟你去京师,我暂时不嫁了。”
陶修歪着头揣摩小妹言不由衷的表情,“真的?不嫁?跟我去建康?再回来可能就要三五载之后,到那时候江良能等的了你吗?”
陶舒睁大眼睛,神情骤然紧张,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急问:“你不要我了?你匆匆把我嫁人就不再回来了?”从小无父无母使得她敏感又小心翼翼,眼泪大滴大滴掉落,无数次设想被丢弃在路边和饿死阴沟,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时常萦绕着她。
陶修轻拍她的肩头安慰道:“傻啊,我怎会不要你。如果我轻易回不来,你就在桃花亭面北而立,只要想着我一定在大江上守在最前沿、守卫着身后的疆土,你便能安心。”
“可是你这次回来,我总有一种长久分离的悲伤,你能不能不走?”
“又说傻话了。家里有笔墨吧,我现在就手书一封信去江家,既然决定了就尽早把此事办完,我很快就要走了。”陶修边说边往屋里走,嘴里嘀咕道:“不知能不能写完整一封信,早该让他多教我几个字。”
* * *
陶舒出嫁,陶修几乎扒皮抽髓为她准备了能给的最厚重的嫁妆,别的姑娘有的陶舒都有。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件衣裳和首饰都比邻家姑娘嫁人时的贵重,好像她这一走把陶家挖了个空。
出阁那日,陶舒身着红妆跪在席子上为陶修奉上三杯清茶,奉上第一杯时,泫而欲泣:“这杯茶,敬哥哥为陶家和我无怨无悔的付出,当年你原本可以一走了之,却为我多受了许多辛苦。”
陶修犹豫一下,接了茶饮下一口。
她奉上第二杯,泪垂于胸前:“这第二杯,我心疼怜惜哥哥的身世,不知祖籍故土在何处,阿翁曾嘲笑你是高门大族之后却流落在这村野之中,别人或许不信他的话,但是我信,因为哥哥为人温和如水从不轻易动怒,这是你与别人不同的地方。”
第三杯茶,陶舒又破涕为笑,几乎把端茶的双臂举到陶修嘴下:“我愿哥哥尽早找到称心如意的人,今后我不能与哥哥相依为命,愿那人可以跟你相互扶持、悉心照料你的起居日常。”
陶修内心动容,凝视她的双眸承诺道:“你要记住,我与你是这世上至亲的人。”
他送新人至清江河处不再前行,望着轱辘滚动的马车和吹打的鼓乐消失在路尽头,午后的风还很冷,他伫立良久,要不是屋前的黄四娘催他快回去,倒很想在河边坐至天黑。
锣鼓喧闹后是彻底的寂静,陶修走进杯盘狼藉的小院开始收拾,吃饱的猫在他脚边蹭来蹭去,这院中活的、有声的东西只有一只狸猫和两只鸡。
他清扫干净院子后坐在阿翁的躺椅上,很小的院子此时空旷的要命,日头西沉夜幕垂下,寂寥的星一颗颗亮起来,夜间寒意侵骨,寒风将衣裾掀起落下,又掀起,如此重复。远处黄四娘家的一扇窗户亮起昏黄的孤灯,偶有犬吠传来,他张着双目望天,感受这份无人能了解的孤独和冷清,像被世人遗弃在阴暗的一角。
心好像一点一点走入黑暗孤寂的绝境,陶修醒悟后匆忙闭上院门回屋,抱着林修剑和衣而眠,沉沉睡去。
上元节过后,陶修又在家中等了三日,依然没有辛南佐的消息,决定先去京口。临出发前,他把屋前屋后走了两圈,屋后茂盛的竹丛中有块空地,是他以往习武用的,恐怕再回来就杂草丛生。可惜时节不对,看不到院中绒花树枝繁叶茂之状,锁上院门那一刻,狸猫突然跳上竹篱弓着背“喵”一声,他抚摸猫头低声细语:“在黄四娘家吃饱了就回来守着,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最后回首这个似家又不是家的地方,陶修的心中有留念与不舍,更多是轻松和畅快,陶彪入土为安,陶舒嫁了如意郎君,汝丘的玉河村将不再是羁绊他的地方,身后了无牵挂,他将展翅冲天,以大江为家,哪怕这条无足轻重的命葬送在江水中,也是他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