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是你师父。”
辛南佐走后,公仪林闭上门坐到床边,把陶修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握着,发现自己的手比他的还凉后,又给塞了进去。双掌搓了许久,直到指端发红发烫,才敢轻轻触碰陶修的脸颊。
这张脸安安静静,呼出的气息均匀舒缓,没有伤痛带来的皱眉,没有噩梦缠绕,失血过多导致脸色蜡黄,整个人比以往清瘦许多。
昨日医工给陶修包扎脖间的伤口时,公仪林就站在旁边,触目心惊的血肉往外绽开,当时他对向陶修下刀之人的感激多过杀意,这一刀再深一点,哪怕只是一点,躺在这里的人就没有现在的温度了。
他的指头抚过陶修的耳朵,抚过鬓角的碎发和眉眼,又碰上苍白的双唇,这人静得他想哭。
公仪林滚动一下干涩的喉头,深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吐出来,这并未缓解胸膛那颗因同情和怜悯陶修而蓬勃跳动的心脏,俯下身对失了血色有点凉意的唇落下一吻。
很轻很仔细的一吻,但时间足够长,长到背伤撕裂不得不主动结束,“康乐,能不能快点醒来,再过两天我不得不回去了,你还想不想醒来时一眼就看见我?”
公仪林在床边一直坐到天黑,直到百无聊赖必须找件事打发时间的张城端药过来。二人费尽心思没能把药给陶修喂进去,“还是早日回去京口,安桂对喂药这种细致活有耐心,也有手段。”
张城这句话猛然提醒了公仪林,他决定把陶修带回建康,以养伤的名头把他留在身边。
天冷碗里的药凉的很快,张城捏着陶修的鼻子迫使其张嘴,公仪林见他动作粗鲁,快要看不下去伸手阻止时,陶修突然抬手推开张城灌到嘴边的药,睁开双眼,茫然地把屋内看一圈,问:“你是怕我没死成吧?”
张城过于激动忘记他身上还有箭伤,推了一把骂道:“你死睡不起,就不怕我们吓死,异地他乡,怎么就睡得这样踏实?”
陶修的视线落在公仪林身上,收拾出一副干巴巴的笑容:“槐序在此,难道连留我一席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他的脸有点虚肿,眼睛也是刚睡醒后的惺忪之态,精神颓丧,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张城道:“看看公仪公子,同样挨了一箭,生龙活虎在此守了半天,快起来把药喝掉。”
“张城,不要多言。”公仪林低斥一句,“昨日你看过他的伤,就不要激他了。”
陶修全身虚软无力,接药的力气都使不出,公仪林把他半圈在怀里小心翼翼送上药碗,不错,还是那么听话,咕嘟咕嘟喝的一滴不剩。
陶修推开碗问张城:“威锋幢活下来多少人?”
沉重的话题无法避开,等回了京口面对军营将士询问时还会再说很多次,张城目光黯然,沉重地回答他:“你我在内,共十八人。”
陶修垂下双目望着被角出神,半天才说:“十八人。”
公仪林温声劝慰他:“他们与你一样,对死没有任何胆怯。你问自己,那晚你有怕过吗,值得吗?”
喉咙的刀伤很疼,陶修只能平视公仪林,那晚,谁都没怕,死,也值得的,可他们还是都死了。
他刚醒,对时辰还很错乱,窗外冷风呼号,夜黑如墨,也该是半夜了,“张城,我有话要问公仪景风,你先回去歇着。”
“行,我去给你熬点粥,有事就叫我。”
张城随手带上门,极为郁闷地走去厨房熬粥,有几件小事萦绕心头百思不得其解。其一、破城门的拂晓,众人都在等南门烟楼发火时,他忧心陶修伤势便多关注两眼,看见公仪林、陶修握在一起的手,那时场面悲壮、事态紧急,谁都很紧张,两只缠绕在一起的手他可以理解。其二,他敢确定,公仪林叠好放在枕边的红色大带就是陶修腰上那条。其三,刚才端药进门,公仪林正抱着陶修的伤臂挤在床边打盹。
随意拎出一件张城都不会多想,但凑在一起,就有那么点不对劲。
他托腮望着炉底静燃的碳火,白粥咕嘟咕嘟冒泡,又一阵虚空无力感袭上心头,这世上人人都有至亲之人,他一直当作亲人的好兄弟身边还有个更好的兄弟。
他识趣地将熬好的粥放在门外就走了,对着黑夜呼出一口白气,心道:回了京口我头件事就要找个跟我暖心的人。
方才张城带门出去后,公仪林从席子上走下来,在床边站定后居高临下俯视陶修,声音轻柔,“哥哥要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要紧的,给我看看你的伤。我想起来坐炭盆跟前,更暖和些。”
公仪林立即把床上的被褥铺到竹席上,动作生疏别扭,把被子的四个角扯弄很久才转身邀功似地说:“整齐了。”帮陶修披了件衣裳,扶至离炭盆近些的位置坐下。
陶修打量屋内陈设,仅一张案几和茶具,不像常住人的地方,空间狭小倒挺暖和,“这是哪里?”
“县署后院的一间宿客房子,单独留给你静养。”
陶修感激地笑了一下,“所以我睡了两天,连个梦都没做。”闭眼沉睡之前很踏实把后面的事交付到公仪林手中。
“坐过来,给我看看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