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接近傍晚的夕阳也很明亮,秋风舒爽,门外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树上有鸟坐的窠臼,一只鸟在金色的阳光下“喳喳”叫了几声,粗粝又洪亮。死了十六年的人还活着,这个消息就像外面一声声鸟啼一样叫的他们着慌、恐惧,这股恐惧感重重压过了听到这个消息时带来的惊喜,一切显得太不真实。
但是,当陶修出现在大堂门前的那一刻,他们知道世上一定是有神明的,这个走进来的年轻人一定是拯救他们的神明。
萧家的人窒息地僵在原地,萧宸和夫人无法动弹,他们拼命的想往前走,想靠近浑身散发金色光芒的年轻人,但是双脚被定住,一点也挪动不了。
他们一眼就看出他的骨与血是因他们诞生,他们熟悉这张面孔,像每年每月每日都会见到,他好像从未离开,本就是长这个模样,他们在孤独的思念里幻想过无数次的面孔和身形在这年轻人的身上具象、充实了,他英气逼人的站在他们面前,活生生的,他的手和脸有温度,他的双目闪动清澈的光,发丝一根一根的柔顺飘逸,都是活着的气息。
陶修跪在他们面前,磕了三个头后直起腰背,给他们足够宽敞的空间打量、审视自己。他盯着母亲,凝视她和善忧愁的双目,喉头紧缩,眼泪扑簌簌滚下来,他没觉得流落在外的十六年经历有多委屈,也没觉得少叫了十六年母亲有多可怜,他触上母亲忧郁的眼眸时,平白无故的想哭一场。
那日公仪林说:见你母亲时哭吧,大哭一场。
陶修当作笑话,笑着答应了。他以为,已过弱冠的人会因经历、年岁的成熟和与父母之间的生疏不再为这种事淌下眼泪,没想到他不自觉间筑起的心壁竟如此脆弱,不堪亲情的一击。
萧王妃触摸着陶修的脸和身,把每个地方都重重的摸过一遍,试探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真实的,最后她的手回到他脖颈间的伤痕处,泪珠一滴一滴砸在陶修的前襟,她突然把他的头搂进怀中,张着嘴巴撕心裂肺地哭喊,但没有人听见她发出声音,她像当年一样再次失去端庄美丽的形象,她哭的像个平常的妇人,像个最普通的母亲。
“母亲,我是麟儿,我回来了。”他回拥着她,直到大堂的光线慢慢暗淡。
自始至终,萧宸和萧蕴父子俩都没有动弹,一个要把与长子重逢的时间留给被痛苦折磨多年的妻子,另一个则浑浑噩噩无法分辨究竟是不是在梦里。
大堂中央跪的是他哥?是他这不可一世的人都不敢轻易提起的哥,就因为当年世子有过“捡松子留作冬日烤火”、拿着积攒的余钱上街施舍穷人的善举,百姓都说他哥完美无瑕、聪明伶俐、善良温和、纯真敦厚,还好他只活了五岁,要不然什么“鹤立鸡群、才华横溢、骁勇善战、神采飞扬”还不都往他身上贴去。
眼下大堂里跪的平平无奇的人,就是被人津津乐道几乎没有任何缺点的哥哥?
萧蕴把拳头攥的咯吱响两声,快步朝陶修走去。以他往日的心性,上去就是抓住此人的头发往后一掰质问他是哪里的骗子,但此时,走到跟前发现方才拳头攒的劲还不够足,这一拳他打不下去,也不敢打。
“先别顾着认亲,把你的来龙去脉给我讲清楚,别认错了亲落下不能饶恕的笑柄。你说你是萧琢,有什么证据,陈使可说了,印章是城外破庙中捡来的,与你无关。就算你是萧琢,这十六年哪去了,你都不记得回家的路,看来你在陈国过的日子挺滋润,并不比你做世子差啊,连故土都忘了?”
公仪林踹翻案桌站起来怒喝道:“萧蕴,别逼我在你爹娘面前扇你。”他几步跨到陶修和王妃跟前,一把扯过陶修撸起他的袖子,一道道旧伤露在他们面前,“仔细看看他的脖子,看看这些伤,他被人卖给贱户做牛做马,十七岁入了兵营,两次险些丧命才换来了你口中的好日子,他确实幸运的很呐。”
萧宸满眼悲伤,扶起夫人和陶修,搂着儿子的双臂久久凝视,哑声道:“受苦了孩子,把这些年你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
左侍郎全程目瞪口呆,张着嘴来回看向公仪林,希望这位陈使能给他较为真实的回应。左侍郎家的公子比萧琢大上四五岁,小时候二人常在一起玩耍,这个左侍郎清清楚楚记得世子消失那几天全城的恐慌,世子不见那晚,一帮嬉戏的孩童中就有左侍郎家的公子,他把儿子关在屋里悄悄问近来有没有人盯上世子或是有无可疑的人出没,他儿子吓得哭啼啼说什么都没看见,这许多年,他儿子偶尔还会感叹当年一起玩的孩子还活着多好。
外面天色已暗,岳阳王欲携夫人、儿子回府,对公仪林客气一番邀他到府中住上一段时间。公仪林先是怕打搅他们全家团聚而推却了,但望着陶修携母亲的手离开时的背影,突然怕这人永远不再回头,立即追了上去:“我去,我去。”
萧家的人坐在屋里讲了什么公仪林无法参与,他倚在廊柱盯着窗纸上四个人的剪影,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或哭泣拭泪,或拉手抚慰,他们想凭一夜的长谈就找回消失的十六年,所以他们的谈话一直在持续,公仪林就在廊下一直等,一直等到星辰稀疏,那扇门吱呀一声打开,陶修走了出来。
陶修抬头望见廊下的身影,他冲他欣慰一笑。
陶修辞别父母后方走出几步,忽听身后的王妃忧郁的喊了声:“麟儿——”他急回首看去。
站在阴影中的王妃小心翼翼地问:“明天早上,我还能看见你吧?”
“会的,明日一定能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