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想到自己占了人家的睡榻,这主仆二人没有赶他不说,还让他一觉睡到了天亮。他便不由得好奇,自己占了苏晏的床,那苏晏睡哪儿?
倒不是怕他住自己的房间,而是谢望生不爱收拾,房间乱得很,怕苏晏看了笑话。
然而允知却道:“就在自己房间呢,公子昨晚看谢公子睡得正香,没忍心叫醒,就在屋子里打了个地铺,不然谢公子以为我家公子住哪?”
没想到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谢望生道:“哦没事,我就是问问,你先忙吧,我去找你家公子了。”
说着就出门去了。
然而谢望生没有去找苏晏,就算是找,他也不一定找得到。此时的苏晏正在河堤之上。
谢望生昨日因酒醉宿在他屋里,苏晏不习惯与人同住,因而天蒙蒙亮就出了门。出门前他给允知留了个口信,怕他起来后找不见他,但也没说去哪,就说随便逛逛。
出了别院门的苏晏无处可去,加之心中烦闷,便如他同允知所说,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先是在村子里走了一遭。苏晏原本以为自己起得够早的了,没想到还有比他更早的,而且多是村妇。那些精明强干的女子们,一个个包着布巾,天没亮就起身在厨房里忙碌着,喂鸡的喂鸡,生火的生火,还有几户人家里,炊烟早就生了起来,溢出一股米香气。
那是大米经过熬煮后的香味,米饭煮得软烂,就成了粥,那米粥的甜香味飘出来,让人食指大动。
苏晏没敢在人家屋子外多停留,就怕热情好客的村里人喊他一道吃饭,这事儿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有时候允知懒得生火,就去东家蹭蹭,西家帮帮忙,最后总能换些吃食回来。
苏晏脸皮薄,一次没在人前露过脸,但村里人都知道这院子里住着个读书人,因而对苏晏很是敬重。若是有哪家生了个大胖小子的,也会带着红鸡蛋来请苏晏帮忙取个大名,这事儿苏晏从不推却,每次都是慎之又慎。既不能取得太生僻,也不能笔画太多,还要朗朗上口。
到后来,苏晏直接研究起《易经》来,只因他坚信,一个人的运跟他的名有很大关系,若是名字取得好,这人甚至可以通过改名来改命。
然而这套理论到底没有实践的时候,只因苏晏住在乡下的这几年,出生的孩子并不算多,他虽然也取了几个有讲究的大名,但大家骨子里觉得贱名好养活。于是也就狗娃、狗蛋这般地小名叫着,看不出什么玄学来。唯一要说的可能就是,这几年村子里太平得很,就连孩子失足落水的都很少,允知说这是自家公子在保佑他们,苏晏让他别瞎嚷嚷,否则造神容易,一旦信仰崩塌,那由此产生的信仰反噬将变成一股十分可怕的力量。
不过好在允知是听得进去好赖的,苏晏让他低调,他就极尽可能地低调,以至于村里人到现在都没看到过苏晏的正脸。苏晏为了保持神秘感,见村里人陆陆续续打开院门之后,他便调转方向,往河堤方向走了。
阳春三月,长堤上的风光已不同于十多日之前。之前苏晏同谢望生去灵山寺拜佛时,也曾路过这长堤,那时长堤两岸的柳树还只是长出了嫩黄的芽儿,现在已经连成片,慢慢有了“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样子。长堤两岸的芳草,也从“草色遥看近却无”,变成了“芳草碧连天”。
清晨的薄雾笼罩于水面,出巢的鸟儿在水边觅食,冬的影子完全消失不见,大地之上,满是勃勃生机。但与这鲜活春景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苏晏的内心,苏晏看着前路,感觉自己的未来就像这被雾笼罩的水面,看不分明。
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恐惧的,苏晏得苍天垂怜已窥得半分天机,但他又如雾里看花,镜中观月,总觉得这比他一无所知之时还要令人绝望。他在长堤上独自静立半晌,静立到水中的薄雾都已散去,心中还是理不出个头绪来。
他知道要接近长公主。原本他对自己的画作已足够自信,自信到让人看一眼就知道是佳作。可是,柳玉琛的出现打破了他的幻想。
原先在扬州时,苏晏就见过柳玉琛的作品,不管是词作,抑或是画工,柳玉琛都十分受市场欢迎。倒不是说他的作品不好,而是在苏晏的认知里,一个人作画,就须得基本功扎实;作词,就得文化底蕴深厚。在此基础上再去精雕玉琢,设计一些巧思,才算得上上乘作品。
而柳玉琛就完全反其道而行之。什么流行他就学什么,骈文兴盛之时,他大肆堆砌辞藻,使文章显得华贵;古文运动兴起之后,他自知能力不足写出什么好文章,就改为研究画作。那时市场上仕女图盛行,他就画仕女图,不过与正经学作画出身的苏晏不同,柳玉琛画画,不讲究笔触,不用白描,画画只图“神韵”。他最擅粗笔,画画只讲究写意。有时候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一副漫卷黄沙下女将骑马迎风而立的神态,有时候又是乌篷船中,女子蔓蔓青丝醉卧船头的娇憨。总之这些画作都充满了奇技淫巧,却又颇受市场追捧。
苏晏曾经是对此不屑一顾的,当他跟柳玉琛一起被传出“南晏北柳”的佳话时,他心中更是有一种莫名的羞辱。可如今,谢望生告诉他柳玉琛早就是长公主的入幕之宾,那么也就是说,柳玉琛是被长公主欣赏的,他曾经鄙夷的奇技淫巧之作,也许就是长公主所推崇的,长公主代表的就是这个市场,而他,如今要去讨好这个“市场”。这对文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折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