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北河畔吹过来的夜风是冷的。
林琅一身热血,被凉风一激,毫无征兆的有些发抖,涌现了在赛场上鏖战时都不曾有过的深深泄气。
异国他乡,路人步履匆匆,陈玘的呼吸绵长平稳,眼睛亮得像高悬的星子。
这一切的表象明明如此美好,林琅刚得了人生第一个公开赛的冠军,陈玘不远万里前来助阵,赛后他们又默契地双双缺席庆功宴,躲过镜头与闪光灯。
静谧的河畔边伫立着的是古老威严的马格德堡大教堂,有一段旖旎的夜半私语才是。
他们并肩坐得很近,肩膀抵着肩膀,隔着衣服,林琅闭上眼睛就能描绘出体感到的陈玘骨骼的轮廓,结实,有力。
所以此情此景,陈玘怎么可以,用最温柔的语气揭示最残忍的道理。
尤其是他那一双眼睛看狗都深情。
难道所有的美好都是一厢情愿的假象吗。
林琅深吸一口气后没敢吐,怕眼泪找到了出口会拼命且丢脸地往外钻。
她带着压不住的委屈质问:
“我知道什么?我能知道什么?我连你要走的消息,都是——”
都是最后一个,从别人的挤兑里得知的。
末尾几个字哽咽得发不出来声。
眼眶里面水漫金山。
小美人鱼喝了女巫给的魔药后大抵也是这个感觉。
陈玘却出人意料的没有任何愧疚之情:
“对啊我准备等你比完赛就告诉你的,哎,姑娘你哭啥呢。”
林琅一惊。
他居然没有找任何理由,就这么水灵灵地承认了。
还好意思反问她哭什么,这是何等牢固的脸皮。
林琅气得没话说,动了下腿准备跑路,被陈玘眼疾手快地按住肩膀,焊死在长椅上。
林琅咬唇一言不发地掰他的手。
跟铁钳一般牢固,掰不开。
咬的话,陈玘半握拳的手势下不了嘴。
在林琅一阵折腾后,陈玘反用大手包住她的拳头,这下她彻底走脱不得,小小一团地被攥在陈玘掌心中,成为掌中囚徒。
“你别生气,别急,我慢慢跟你说。”
陈玘组织语言组织了好几天,现在如竹筒倒豆子一样慢慢地把话往外倒。
“对不起,我突然听不懂中文了思密达。”林琅还自由的另一只手捂住耳朵,非暴力不合作。
“必须听得懂。”
陈玘的表达能力在这种场合一向非常捉襟见肘,只能硬着头皮讲。
“这一次的比赛,你看到了,我们两个一起经历战斗的时候,彼此都要保持住头脑的冷静,分担压力,互相给予动力。旦一旦我们之间的状态发生了改变,变成了其他关系,例如是情侣……我们分担的风险与压力就会有波动,心理状态也容易受影响、失衡,我们很难再五五分成大赛压力,万一吵架闹个矛盾,你怎么打?我怎么指挥?这样子又会让其他人怎么想?”
全是道理。
忠言逆耳,林琅此时不需要被分析利弊。
林琅自嘲地对陈玘弯起眉眼,阴阳怪气得十分真诚:
“没关系,这些你其实都不用跟我说的,因为你这不是要走了么,祝陈玘指导前程无量。”
没劲。
这么好的风光,不谈情说爱花前月下,居然用来讲大道理。
林琅使了点力气要挣脱陈玘的禁锢,或者干脆挠了他的脸泄愤。
但是陈玘顶着这样一张脸,很难让人有下手破坏绝世美玉的狠心。
别人的帅气,倒可以说出点特点,比如剑眉星目、五官端正,然而陈玘就硬帅纯帅暴力帅,没道理可讲的。
林琅也不想被这样的人困住一生。
“你别生气……”
陈玘突然有点大气都不敢出的畏惧。
真是奇怪啊,他的脾气明明很火爆的,当众摔拍、踢广告牌都干的出来,偏偏怕面前的人柳眉轻蹙,清泪滚滚。
漂泊半生,硬如磐石的一颗心上,生出了柔软。
直男式的哄人方式,林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气得讲不出来话。
陈玘又仔仔细细地梳理了一遍他给林琅安排的后路:
“我这趟回国后不回队里了,直接去江苏省队执教,你的主管教练也会换,不要担心训练接续不上的问题,我给你联络了秦指导,秦指导经验丰富又有耐心。本来我最信得过邱贻可,邱贻可说他得好好带孙颖莎,同门内部竞争太激烈他难受……王皓指导也会照顾你的,我当年经常半夜翻墙给他买鸡叉骨吃呢,他有阵子鬼得很,睡前必须要吃鸡叉骨才睡得着觉……你生活上遇到了什么问题,可以跟龙仔说,龙仔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不过还是那句话,和已婚男要保持恰当的社交距离……”
摆出了白帝城托孤的架势。
不得不说,考虑得很是细腻周到,从日常训练到人际关系一应俱全。
越是如此,越有永不回头的决然。
好像眼前便是他们的句点了。
林琅生硬扯着嘴角,还是准备插科打诨把离别的氛围带过去:
“行,那我跟未婚男不保持距离。”
“不行!”陈玘斩钉截铁。
陈玘好像亦有不忿:“不是,不能我一回南京天高皇帝远的,你就勾搭别的小男生啊。”
“陈玘指导,请问我勾搭别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一花季单身少女,大好时光,不能成寡王吧?”
林琅火气乱窜,没懂陈玘这没来由的限制,就跟占着什么又不那什么一样。
陈玘无言,包住林琅手的那只腕子在抖。
突然松开。
林琅的心失重一般往下坠。
不过陈玘只是简单调整了一下手型,从完全的包裹,变为入侵她手指间的空隙,十指紧扣,宛若一体。
一个大男人,手腕还没出息地抖抖抖抖抖。
额前的碎发和鬓角都湿了。
这是一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路灯坏了,照不亮他们的脸孔。突然连路过的行人也消失了踪迹,易北河寂静流淌,没有光,没有嘈杂,没有认识他们的人。
不用被流言蜚语所困。
有的是陈玘色气满满的喘息,和如雷的心跳。
王皓说过,陈玘说没用的东西从来不结巴,一说有用的就犯结巴。
他手指的每一个关节都在用力,脉搏贴着林琅手腕轻薄的皮肤跳动。
太涩了,纯肉贴肉啊。
腿上也就隔了裤子的两层布。
林琅一到关键时刻脑子里面就塞满了乱七八糟的黄色废料。
谁叫陈玘貌美。
年少时帅绝人寰就算了,少年感持久不褪,反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更加踏实、可靠、成熟。人是视觉动物,林琅最开始对陈玘上心,当然不是因为他打球有多潇洒,拥有奥运冠军光环,纯见色起意,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就是大色迷。
就算没有动作没有言语,他在那里,硬如礁石,在呼吸,在心跳,抬眼一瞥,胜万千惊鸿。
林琅仰头看没有光亮的天空,笑出了声,好气又好笑,再过几辈子都对陈玘硬不起心肠。
在陈玘的战栗中,她突然明白了他想表达的东西,既然有这个心意,谁说都是一样的。陈玘本来就紧张,硬逼着他说,跟强迫瘸子去跳高有什么区别。
太不人道主义了。
林琅回握他的手指,盯着他的瞳孔,她先说吧:
“陈玘,我——”
“等一下,等,等一下。”
陈玘用食指抵住了她的嘴唇。
他好像快喘不过来气了。
林琅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走了那么多那么多年才换来了坐在他身边的机会,多等个一时半刻,似乎也没有太大关系。
她不知道陈玘在等待怎样的时机,但纵然面对未知,她也愿意陪他等下去。
“咚——咚——咚——”
0点,马格德堡大教堂钟声响起,一声接一声,余韵悠长,揭示新的一天的到来。
并不震耳欲聋,穿透力却很强,沉稳地散播延申。
也在告诉他们,他们的未来的起点,自此开始。
在国内,林琅没有去过这类场所,对宗教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看的古早偶像剧到大结局,一定是女主角穿着白纱和男主角在教堂里许下庄严的誓言。
钟声仿佛是一个信号,告诉她将有好事发生,切身实地地聆听钟磬之声和看影片的感觉大有不同,即使没有宗教信仰,仿佛也能被博爱的神关照。
林琅带有欣喜地仰头找马格德堡大教堂的方向。
猜测会不会像很多视频里呈现的那样,有大片的白鸽,随之振翅飞翔。
白鸽显然是没有的,夜幕漆黑。
林琅陡然觉得脖子一凉。
低头一看,脖子上多了一个黄金怀表。
雕琢精致,花纹巧妙,西洋的制式,表背的图案是攢在一块的花树,中国传统叫法称该图案为“连理枝”。
沉甸甸的,头都快被压弯了。
这个重量必然是纯金的。
“你你你你——”
结巴的人换成了林琅。
最近几年金价好像一直在涨?后来最高点每克涨到了四百多还是多少,黄金工艺品还要按克数算手工费,这么一大坨的价格她都不敢计算,而且链子也是纯金的。
林琅两辈子都没想象过有朝一日她脖子上会挂价值一辆车的人民币,眼睛“唰”的红了,拽住陈玘的胳膊使劲晃:
“你干什么啊!怎么这么败家,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呃,我们教练的工资采取薪资保密制,不好说。”
“笨死了!这是重点吗!好端端的你干嘛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陈玘还是笨拙地去擦她无意识奔涌出来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