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的地牢,阴湿寒冷,火把的光亮在石壁上摇曳出斑驳人影。
铁门开处,夹带着锈味与腐肉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众人紧跟其后,行至尽头,却在那刻,忍不住齐齐倒抽一口凉气,愣在原地。
吴叶衡,就在这。
他身形佝偻、衣衫染血,整个人几乎陷入了血污与囚服交织的泥沼。他腿上被打得血肉模糊,他正用一片碗碎的瓷片,一刀一刀地剐去好似溃烂的死肉。
但他面无表情,好似不是在剜自己的身体,神情如此的从容而镇定,就连额间的汗都显得如此淡然。
牢中寂静如死,唯余那“啧啧”的肉裂声,令人头皮发麻五脏揪紧。
他缓缓抬头,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望向正啸,一瞬间冷峻忽然被敬意融化了一寸,嘴角微微一笑,声音低哑却分外清晰的说道:“少帅,您来了。”
正啸骤然驻足眉峰微蹙,目光凝于他缓缓开口道:“何苦……不等我回来再说。”
吴叶衡却一笑,嘴角渗着血丝,那笑意却是如此坦然坚定:“少帅,这是微臣之责。我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理应守社稷、劾奸臣,怎敢苟且……我素来啰嗦,这些大道理,就不烦少帅了。”
正啸眸光如夜色压顶,从怀中缓缓掏出一瓶金创药。
可一旁的余震手下伍大人面色复杂地低声说道:“少帅……圣上有旨,不许给他药。”
一语惊心满堂皆惊。何友、怀逸、鹿里等人双拳紧攥,连余震都侧开了脸,眉心低垂没有言语。
吴叶衡却大笑了声,如山风掠过干枯林木:“少帅不必挂怀。奸贼未除,我吴某……这口气,绝不会断!我就算只剩一根指头,也要指着他们的脸,让天下人认清他们的嘴脸。我一定会活着——等着看他们,一个个自食恶果,受天道报应。”
说到此处,他陡然收声,神色凝重,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将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容映得如同一块残破不屈的石碑。
而众人静静望着他,这个曾经被朝堂笑为死板木讷、迂腐不化的御史,如今却在阴湿昏暗的牢狱中,坐得比任何人都挺直。
正啸眸光阴沉如夜,看向吴叶衡,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吴叶衡咬紧牙关,吃力地挪动着身子,一步一步向正啸爬去,那动作像一只受伤却仍挣扎不屈的猛兽,倔强而沉重。
“少帅……无须可怜我,我没什么值得可怜的。”吴叶衡抬头的目光顿时锋利如刀,声音颤抖却蕴着滔天之恨,“可怜的是我那一生桀骜而忠贞的挚友——她惨死关外,尸骨无存!”
话音一落,牢中瞬间寂静。火光颤动,似也为之哀悼。众人不禁都缓缓回忆起,茉云当年是何等盛气之人,昔日人若泼她一盆凉水,她恨不得还人家一盆热油,可茉云对待吴叶衡当年差点害死自己的过失,却从无计较,根本上她从来都是欣赏此等纯粹之人。
故而每次余震来南境,茉云总给他备些南境的特产,说是让余震带给御史台兄弟们吃,其实真正缘由是体恤吴叶衡对家乡南境深深挂牵……
吴叶衡颤抖着伸出那沾满血泥的手,一把抓住牢门冰冷的木栏,狠狠攥紧,喊道:“更可怜的是,她曾说她一生的夙愿,是亲眼看着您和卢家军平定边关、凯旋而归……可她……她再也看不见了!”
一句话,犹如重锤击胸。众人屏息,连呼吸都不敢太重,只有牢房深处回荡着吴叶衡压抑不住的哭泣。那哭声沙哑而颤抖,像锯子锯着干裂的木板。
“世人厌我刚直迂腐、不通世事,我也曾彷徨无助,怀疑自己一生苟活于世,是否有意义。”吴叶衡泣不成声的回忆道,“可唯有她——笑着跟我说,人活一世,只求无愧于心,做自己认为对之事,落幕时无憾便好,管旁人怎么看!”
正啸的指节在暗中收紧,整个人僵立不动,目光中透出那让人窒息的痛。
吴叶衡仰起头双眼血红,却透出一抹令人敬畏的冷静,字字如刀:“少帅,这天下裹挟你我名为忠君爱国、效忠朝廷的虚名,将你们卢家一代又一代逼入战火,如今更逼迫您至此,痛失于她……您应该也终于看清了吧——对他们再心慈手软,便是对人世良善最大的——不公!”
余震、鹿里、何友、怀逸等人全都低下头,心口一阵沉重地剧痛。
“我的奏折上列出的桩桩件件,他们哪一件不比峑戎更可恶、更无耻!峑戎是敌,光明正大在疆场上厮杀;可他们——这些朝堂佞臣,是披着忠义皮囊的狼,是潜在庙堂血脉中的毒。”
一边控诉着,吴叶衡眼泪早已模糊双眼,他慢慢低下头,像是倾诉,又像是控诉。
“少帅,您可知,茉云也曾彷徨过。她曾跟我来信说,等这仗打完,她想与你一同归家,不再踏朝堂一步,不再沾染这至暗的深渊。可她……终究没有等到这一日。”
吴叶衡哽咽着,从囊中颤抖地掏出一封已经被血迹浸染的信纸,轻轻放在牢门前。
“她最后来信说:‘我幼时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受杀手追杀,却从不曾畏惧。可这一次……我居然怕了。怕老天不成全,怕自己会食言……谁料最后我还是只能以我之命,换我所求。’”
吴叶衡终是撑不住,扑倒在冰冷的地砖上,痛哭如崩。
“少帅……她用一切,换你生,换了南境这唯一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