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里面果然有一个人站起来了,摇摇晃晃,扶着墙,捂着肚脐,走出了药剂室。
他抬头看向方缇时,俩人都是一怔。
“吴医生?!”
“方缇!”
孟令华这一刻无比庆幸,在昏倒的一刹那间,在方缇进来的前一秒,他从兜里掏出了人皮面具,背过身,贴在了脸上。
“怎么是你?!”方缇警觉地向他后面看去,“你在这里潜伏?”
“……是,殿下交代给我的任务,你刚刚……是你打伤的他们吗?”
“是啊,我用了冷啸,发现有个人捂着肚子不是捂着口鼻,就在外面等着了,原来是你。”
“我在栾城大学见过你用了一回,所以知道要护着肚脐,方缇,恭喜你,研发成功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咱们出去吧,这里危险,”方缇问道,“你有同伴吗?”
“没有,就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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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坐到了一家冰淇淋蛋糕店里,吴鹤庭拿着餐单递给他,让他点吃的。
“我请。”
方缇有些心思不定,接了范承毅的电话,说他安全后,才低头点了两个便餐和两份甜点。
“让我放倒了一片,你还能回去吗?”方缇有些感觉得不偿失,“要是知道你在里面,我们就不用费这么大劲儿了。”
“是我不好,没有提前通知你,其实,我接到消息,听说有人大量采买义眼的原材料,就有些猜到是你了,”吴鹤庭叹了口气,“要不是你来拿,其实我要捐出去的。”
说着,从里怀拿出一份文件,是玛利亚医院院长签署的捐赠计划书,承诺将一万五千双软硬脂膜义眼,无偿捐赠给玫瑰残疾儿扶助中心,用以救治伤患儿童。
方缇拿着这份捐赠书,内心五味杂陈:“原来医院有这个想法,这‘孟壹拾’院长竟然是个好人。”
“……刚选上的,业务还不大熟练,”吴鹤庭望着外面飞沙走石、地面翘起的板油路,“也不知道这玛利亚医院还能存活多久。”
“不是人道主义援助中心吗?叶桑还是封腾冲如果炸了它,舆论不会支持。”
“只怕有些人,不怕舆论。”
不一会儿,餐点上来了,由于这店铺也是勉强经营,东西材料都不齐全,味道也奇奇怪怪的,但方缇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心理,都低头好好吃完。
吴鹤庭看着他有些尖瘦的下巴,忍不住问道:“你好了吗?”
“哪里?”方缇没大听明白。
“心里,”吴鹤庭道,“我去过玫瑰灯塔。”
就在不远处,看着你是怎么打滚流泪崩溃,哭晕在王宇行的怀里。
“好了,再怎么难受,现在救治第一,也必须振作,”方缇道,“吴医生,你在医院也要时刻警惕,现在的厄兵不是以前了,狡猾聪明得多,没那么好潜伏,我那手下刚刚手腕中枪的那位,还说现在有个什么总,非常厉害。”
“孟总吧,”吴鹤庭指着捐赠书上的“孟壹拾”,“新上任的院长,有点儿本事。”
“啊,姓孟,”方缇的声音放轻,“你说,他会是孟令华吗?”
吴鹤庭心中一动:“我见过,不是,那孟令华……不是早死了吗?”
“没死,”方缇努了努嘴,“还回来了,是上将军,非比寻常。”
也是二哥通缉令上的头号人物。
“你见过他吗?”吴鹤庭端着水杯,低头饮了一口,“有印象吗?”
“我认识他的时候太小了,竟然对他的印象……全是好的,”方缇叹道,“后来的事都是别人讲给我听的,当于总说他是外星人时……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也相信你二哥说的,他是坏人吗?”
“难说,从他的立场来看,可能他也是从厄斯人角度出发,但不管怎么说,侵略都是错误的。”
吴鹤庭莞尔道:“那于皓南如今空降厄斯,算不算侵略?”
“你说呢?”方缇指着外面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各种高大建筑,“如果他要侵略,落地第一天,外面就能成这样。”
吴鹤庭看着方缇,对他的话,有些怀疑,但更多的,是他很想相信。
学生起义,他作为旁观者去看了,就用他冰冷的义眼,看到方缇原本还在理论上的“冰冻人技术”,就在栾城大学的操场上,化为实操演练,且效果成功。
虽然他躲避及时,在属下的保护下早一步离开了操场,但他亲眼见证了“冷啸”的威力,同时,也看到了方缇对学生的保护,学生对那些道貌岸然的校长老师给予的回击与杀戮。
他以往对于皓南的看法,以及对A军试图覆国的仇恨,也开始逐渐动摇,因为方缇的出现。
不是于皓南丁一翼成元霸范恒满以及于浩海总司令那样的“一个不留,通通全杀”,方缇只用冰冻来短暂“制服”厄兵,并没有集体砍头或枪毙,而在后续几次作战中,A军使用的w炮也不再致使所有厄斯人脑死亡,而是昏迷三小时后自动清醒,成为战俘。
这种改变,他相信是方缇的战斗理念改变了,也是他多年前初降水星时的“初衷”,竟在方缇这个孩子的手里,逐步实现。
“葡萄,我对于皓南做的一切……不予置评,也不相信他没有霸权主义,但是,我却很想信任你,我相信你对厄斯人,还保有着基本的善意。”
“说得好像你是厄斯人,”方缇笑了笑,“来这儿潜伏了一年多,特别是在医院里,你的感受有所不同吧。”
“是。”
“我也一样,”方缇摊手道,“我在医院待了半年,跟那些医生奔波在救死扶伤第一线,有时我根本分不清在手术台上的是普通厄斯人还是厄兵,他们都鲜血淋漓,命悬一线,他们的都赤/裸着身体,等待救援,回归到医生的本职,我们不该分他们是哪里的人,然后选择救不救,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因为他们是曾经践踏过水星的所谓将军,而开始我的杀戮。那一刻,我不是医生,我是方少将。”
“我理解,”吴鹤庭点头,“……这样的抉择,我也有过。”
在水星的十年,他大多混迹于医疗体系中,救下的水星人,更是数不胜数。
他曾经抱着朴素甚至用劳伦斯的话来说,是非常天真的想法,去到水星求助。
我们厄斯人,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物资匮乏,污染严重,人口逆生长,种族濒临灭亡,请你们水星人,施以援手。请帮一帮,我们的家园。
可没人理解他,没人信他,水星人给予他的是风霜刀剑,是拿掉了他的双眼。
另一势力以封腾冲为首的厄斯人到了水星,只想掠夺和屠戮一切,占为己有。
他们的矛盾,根本无法调和。
“我犹豫了,或者说,我在迷茫,”吴鹤庭道,“战争让我麻木,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真正救厄斯。”
他看到了进步大学生阮崎志的战斗檄文,看到他笔下的百姓在叶桑和封腾冲的夹击下流血流泪,看到一推就溃败的厄斯经济,看到封腾冲背叛后,叶桑对A军的投降和软弱,弃首都于不顾,也看到了李若希在大街上纷发粮食,救济灾民。
他甚至乔装成Aland战士,跟着大部队,去到了安全屋。
看到那些“被于皓南抢走的女人”,就住在安全屋里接受高昂费用的艾滋病治疗,他怔住了,疑惑了,他对于皓南这个“仇人”的多年印象,动摇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帮助叶桑三处以核武轰炸于皓南的做法,到底是对是错。
在王子接连失踪,叶桑宣布投降迁都,以及封腾冲丧心病狂的“X枪炮夺人眼球实验”曝出后,他都是在医院里迷茫着、疲惫地治疗伤患。
似乎他什么都不做,就看着A军把厄斯政府推倒,才是正确的。
“我不大明白,你作为A军出身的军医,为什么会对A军行动纲领产生怀疑。”方缇这样跟他说话时,语气沉重而严肃,像个真正的少将军。
“因为……有些话,我说了你可能不爱听,”吴鹤庭道,“就是……”
“但说无妨,咱们不是上下级,就当还是以前,我是孤儿,你是带教医生。”
吴鹤庭笑了笑,叹了口气,推心置腹道:“在水星,姓于,是于家的Alpha,就代表了权利的继承人,这和王室,或者叶桑政权,区别也不大吧,只是王室传的是皇位,于家传的是军权。早在于振海时代,他也不过是个勇毅将军而已,发展到于凯峰时,世人也只闻于凯峰大将军,不把老统帅放在眼里。而到了于浩海做了大帅,那真是于家的全盛时期,世人都说“于氏将门虎子”,谁把巴克达统帅放在眼里?那凯文逊简直是困境求生,才勉强有了姓名。”
“难道说,你认为凯文逊王子向自家领土轰炸核武,是对的?”方缇反问道。
“不对,但我现在说的是于家。于氏自己都快成为被铲除的老旧势力了,要是最后于皓南还是赢家,于家跟隐形皇帝又有什么区别?不就相当于把皇帝换了个名头,接着一代代传下去吗?方倾说人人平等,都能当总统,但于家人不同意,根本就当不成。而且军权在于家手里,就算有平民总统上位,手里没军队,还不是于家说了算?或者这么问,方倾如果没有于浩海背后坐镇,能当上总统吗?我根本不信。水星总统没有世袭,但世袭军权的,是于家。”
但厄斯却没有这样的一个将军,能取代叶桑的地位。荣毅将军输了,而叶桑的儿子扶不起来,没有一个势力,能平稳地统帅厄斯全局,这也是孟令华不得不效忠叶桑的原因。
方缇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我可能说得不对,请你指点迷津,”吴鹤庭道,“毕竟我是……是个医学宅男,对政治不大了解。”
“先不说于家怎样,方倾能做总统,手里是有两把刷子的,一是倾炮倾弹,二是做过五年驻地首都‘城主’,也就是市长,那时凯文逊在外囤积粮草,私造核武,于浩海在外扫清蜥蜴军残余力量,这个你读过历史,应该知道吧?”
“知道,但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
“我做为比较了解方于家史的人,还是清楚这一点的,方倾能够当上总统,一是有重型武器傍身,二是有政治资本和政治手段,不然应对上下议院和参议院,他也没那么顺利当上总统,而凯文逊归根到底……是折在了他的手上,并不是战败给了于浩海。至于你说于家军权……我承认,你说得对,可上下扫视A军25岁开外的将军,无论是航空事业,还是军事战功,能有一人跟于皓南比肩吗?”
“没有。”吴鹤庭很清楚这一点。
“于家能传下去,靠的是真本事,或者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但风水轮流转,要是有一天,丁大头也能让全军信服,各个方面都比得过于皓南,那他当总司令也未可知,毕竟他可比于皓南有钱,将来投票竞选,他的经济储备可是非常充足;或者将来能人辈出,更有能力胜出者,比如我,于皓南要想霸住军权不放,我小葡萄第一个上去夺权!”
吴鹤庭噗呲一声笑了,点了点头,连忙举杯,柠檬气泡水,和方缇的葡萄气泡水轻轻一碰,气泡之间发出滋啦啦的愉悦响声。
“我期待那一天,方缇,我希望你能顺利夺权!”吴鹤庭重重地向他作揖、行礼,“到时候,我必将臣服于你。”
负荆请罪,还是低头赴死,我都愿为你。
“那我就先暂时收下你,”方缇笑道,“如果有一天,于皓南果真如你所想,独擅专权,倒行逆施,那我也是看错了他。人是会重塑的,想法是流动的,信念是会崩塌的,感情也是说变就变的,我不否认,也不打包票,于皓南就永远是好人,是君子,但没到那一天,我也不想听别人对他持有偏见,错误预判。”
小小年纪,方缇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通透豁达,或者说是宽容包容,也许,是他经历过无奈的分离,经历过猝不及防的变动。那些不大好的经历,成为他的过往,造就了他非一般的成熟。
“……感情也是会变的,”吴鹤庭玩味儿地笑了笑,“那我想问,你跟我们殿下的感情,是认真的吗?还是流动的,会变的,审时度势的,暂且将就的。”
“我对他,”方缇坦言道,“至死不渝。”
吴鹤庭心中微微一顿,像是被猫狠狠抓了一爪子似的,就在胸口,滑行而下,鲜血淋漓,五条伤痕。
“走一步看一步吧,年轻人。”
王宇行?你根本所托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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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吴鹤庭这一猛将的加入,救治工作变得轻松顺利多了,因为本身吴鹤庭就是义眼的使用者,对这种面部缺陷的补救措施,经验丰富,不但顺利恢复了近三分之一患者的视力,还有效改善了患者们尤其是年轻残疾儿的外观容貌。
一例例手术由他们二人精工协作,紧密配合,而硬质义眼包括玻璃义眼和合成树脂义眼以及软质义眼如水凝胶亲水性义眼,所需的所有具有含水、透氧、药物吸载和缓慢释放功能的原材料,以及有助于术后康复,减少感染几率的大型医疗设备,吴鹤庭一人,全部搞定。
甚至就在玛利亚医院开辟了一大片据他所说“空置”的病房,用于患者的治疗和康复。
“这样能行吗?外面还有厄兵巡逻。”方缇的声音发虚,双手隔着衣服摸着兜里两盒冷啸,胆战心惊地看着外面。
他也不过就是偷药而已,吴鹤庭却这么堂而皇之地把医疗部队都引了进来。
“没关系,”吴鹤庭道,“这里我说得算。”
“不知道像医院是你家开的似的。”范承毅打趣道。
方缇手里拿着手术刀,准备开始了,习惯性鬼鬼祟祟往门外看去,刚好一纵队的厄兵巡逻过来,他顺势缩起肩膀,站到吴鹤庭的身前去。
吴鹤庭咳嗽了一声,挺起胸膛,白大褂衣摆向后一甩,牢牢地将方缇圈了进来,护在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