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的东南沿海地区,是一曲华美迷醉的citypop。
祝饶就出生在这样的底色里。
那是梦一样的年代,拔地而起的楼市卷起七彩的泡泡,人们乘着彩色泡泡,醺醺然飘摇而起,一切都如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幻梦一般,裹挟着甜蜜的糖衣肆意生长着。
遍地是商机,随处是钞票。一切并不井井有条,反而有着新生事物特有的粗粝野蛮的质地,无序,又令人着迷。
祝饶家住宁城城南的老平房,白墙青瓦,大门外一口石头垒的水井,夏天冰西瓜很好吃,红彤彤的沙瓤,咬一口,满口生津。
他们那片弄堂里住的都是老城南人,骨子里有宁城人特有的懒散。摸摸鱼上上班,院子里支几把椅子摇着蒲扇搓搓麻将,聊点东加长西家短的八卦,一天就这么过去,大家都不是什么有钱人,谁也不羡慕谁。
而祝饶家,和别人家都不一样。
同样低矮古老的平房,祝饶家的房子里铺了厚厚的地毯,窗帘是带流苏的,风一吹会轻轻柔柔地飘。白色雕花的梳妆台上放满了瓶瓶罐罐,都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大牌。
祝饶两岁时,家里就装上了电脑,连了网,他刚能满地乱跑的年纪,他妈就没工夫搭理他了。女人很瘦,瘦到侧面能看到清晰的肋骨,祝饶记得她夏天喜欢穿红色的吊带配深色牛仔裙和透明高跟凉拖,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电脑“嘀嘀嘀嘀”地响个不停,他后来大一点知道了,他妈妈是在聊天室里跟不同的人聊天。
不玩电脑的时候,女人也会出去打麻将。她不稀罕跟这些邻里穷街坊搓麻聊八卦,往往踩着高跟鞋,骑自行车去两条街外,那里有专门的麻将档,玩的比邻居大得多,一百块钱金元子起。
女人出去玩的时候不愿意带着孩子,就给邻居送点水果鸡蛋,让邻居帮忙看着祝饶。
那会儿祝饶听得最多的话,就是邻居家老太太那句:“你妈又跑咯,她不要你咯!”
祝饶听完就哭,一众邻居们看他哭就哈哈笑,高兴得不行。
没人喜欢祝家这个“不合群”的女人,两岁的祝饶已经能听懂大人的话,他听见邻居们大声地议论——
“这家就一个女的带个小孩,也没看她有什么正经工作,哪来的钱?”
“都有小孩了,天天穿得花枝招展的,看她那个衣服哦!我都不好意思多看两眼唻!”
“别是做那个事的哦?坐台的啊?”
“我看就是吧,小孩跟着这种女的,作孽哦!”
祝饶听了满耳朵,晚上就问他妈:“什么叫坐台?”
女人坐在梳妆台前面涂指甲油,听了还没她大腿高的小孩说这话,眯起眼睛:“哪个碎嘴八婆跟你说的这种话?”
祝饶又问:“什么叫碎嘴八婆?”
“天天问问问问问,烦都给你烦死了,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啊?”
女人最后翻了个白眼,懒得理这个自己十月怀胎从肚子里掏出来的小怪物,继续低头认真涂指甲油。涂完手指甲,又涂脚指甲。
于是祝饶一直也没弄明白。
祝饶三岁那年,他妈听说附近的幼儿园开设“小小班”,祝饶刚好到能入学的年龄,立马欢天喜地地把他送去了幼儿园。
“你在幼儿园好好听老师话,别瞎哭瞎闹,不然回来揍你。你去了幼儿园,我就轻松了,省得想好好玩玩还怕你饿死在家里。”
第一天入园,女人在幼儿园门口,当着尴尬的老师的面说了这么一句。
但祝饶点点头,对他妈的说话方式习以为常,乖乖和女人挥手,然后拽着老师的衣袖进了幼儿园。
那段时间,祝饶放了学回家,常常看见家里有不同的叔叔。
有年纪大一点的,也有很年轻的——祝饶那会儿还不太能分辨人的年纪,这些叔叔有的会摸摸他的头,也有的会给他一颗糖,但最后殊途同归地会跟他妈双双倒在床上,两人拖得光溜溜抱在一起,有时候男人在上边,有时候女人在上边,祝饶听见他妈嘴里嗯嗯啊啊地发出一些好像很痛苦的声音。
可他小小年纪已然学会察言观色,他觉得妈妈的神情是快乐的。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不打扰他们,默默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在每一个邻居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的时候站起身挥舞手臂,做妈妈小小的禁卫军。
这个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祝饶被幼儿园的小朋友推进泥坑,指着他鼻子大喊“没爹的野种”。
他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小的胸膛里却已然腾起被冒犯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