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端垂下眸,理着棋盘上光滑莹润的黑白玉棋,不紧不慢道:“臣还以为,圣上还在为臣先前在御书房的贸然发问而恼怒。”
谢桐索性倚进了身后的软榻里,语气懒洋洋地说:“闻太傅原来也知道自己冒犯?”
“臣只是,”闻端手指抚过摆好的棋子,道:“关心圣上。”
“关心?”
谢桐不自觉嗤笑一声,嗓音里带了几分讽意:“太傅的关心,便是命令朕的暗卫从早到晚地监视朕,连吃什么喝什么,与宫女谈了几句什么,都要上报给你么?”
“又或是高高在上,明知朕因预知梦的内容烦恼,还要装作这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来教训朕不够冷静,不如你这般从容么?”
他话说得急,清亮的黑眸直直盯着对面的男人,其中燃着跃动的怒火,让那双已经非常漂亮的眸子愈发灼灼有神,夺人心魄。
闻端看着谢桐因情绪上涌,白皙的双颊都染上绯红,不禁开口道:“圣上。”
“臣从无教训圣上之意。”
“圣上身边的暗卫,从前是先皇交托于臣,叮嘱臣要仔细照顾您的起居安全,故有每日记录的举动。”
闻端垂眸,从左手上摘下了一个黑得纯粹、不带一丁点杂质的墨玉扳指,放在了面前的矮桌上,两指按着往前推给谢桐。
“圣上对暗卫、对臣的忌惮之心,臣明白。”
闻端这样坦然道:“不过圣上也并非没有任何动作,暗卫关蒙已经许久不向臣传递关于圣上的消息了,可见圣上早已不能忍耐。”
谢桐:“……”
关蒙那家伙怎么回事?自己的确是禁止过他再向闻端传递自己的一举一动,但他难道不懂得灵活变通,给闻端一些假消息么?
竟然就如此直白地,直接断了与闻端的消息往来?
谢桐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夸是骂好。
本以为这些举动都是暗中进行——
就如和简如是的私下合作一般,谁料闻端早就已经发现了端倪,自己要从他手里夺权的心思,几乎是等同于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无所遁形。
知道关蒙此时就跟在这辆马车附近,以极佳的耳力听着车中人的动作,谢桐恼羞成怒地低低骂了一声:
“呆头呆脑。”
马车外传来很轻的一声响动,就像是一颗石子弹到了车壁上一样。
闻端不易察觉地勾了下唇角,抬手示意谢桐看那枚墨色扳指。
“这是号令圣上身边暗卫的信物,虽然关首领早已没有再跟从这个命令,不过臣想着,还是物归原主更好。”
谢桐闻言,捏起那枚玉扳指细看。
墨玉通身没有半点瑕疵,弧度处莹润细滑,是上等的玉品,甚至似乎还带着闻端手上的体温。
这枚扳指,谢桐很久之前就见过。
或者说,因为两人之间的关系,谢桐对闻端身上常戴什么饰物,思考时有什么样的小动作,以及情绪变化时都有什么特征了如指掌。
这枚墨玉扳指,便是闻端手上唯一一件饰品。
谢桐还记得,闻端沉思时,就会不自觉地轻轻转动摩挲这枚扳指,一旦进入这个状态,闻端就不允许其他人出声打扰。
不过谢桐除外。
毕竟谢桐当年,十分桀骜不驯,从不把任何命令放在眼中。虽然大部分时候,他也不会主动去触闻端的霉头,但若是被惹恼,那就不一定了。
——比如现在。
谢桐将扳指在掌中抛上抛下玩了一会儿,懒洋洋地一抬手丢到了软榻旁边的柜子里,毫不在意道:
“朕不需要用这种玩意儿来控制他人。”
马车重重摇晃了一下,外头传来起驾出发的吆喝声,谢桐没个正形地倚在晃晃悠悠的软榻中,撩起长睫瞥了闻端一眼,慢吞吞道:“暗卫之事,朕也算是见到你的忠心了。”
“不过还有一事,朕刚刚也提了。”
谢桐道:“太傅虽然是朕的老师,但曾经朕是太子,太傅教训朕也算恪守本职,但如今……”
剩下的话,谢桐没有再说了,让对面的人自己意会。
闻端果然意会,轻轻“唔”了一声,开口问:“圣上是说,如今你长大了,让臣不能再把你当小崽子看待了?”
“……”谢桐恼怒:“谁是小崽子?”
“并没有说是现在的圣上。”闻端从善如流道。
谢桐:“。”
闻端微微低了下头,从谢桐的角度,可以看见他唇边弯起的弧度。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圣上在臣心里,从未失过天子的尊严。”闻端又缓缓说:“先前之所以贸然问起那个预示梦,惹恼了圣上,是有缘故的。”
谢桐的思绪停留在他的前半句话,心里并不如何认同,随意接了句:“什么缘故?”
闻端却罕见地沉默了。
等了片刻,没等到回答,谢桐蹙着眉抬眼,看见闻端垂着眼,似是在斟酌用词。
什么事?谢桐纳闷。
过了一会儿,闻端像是终于思索完毕,目光落在谢桐面容上,慢慢开口:
“不知是否是臣的错觉,每当臣提起圣上的预知梦,圣上的神色始终不见好。”
“臣不明,圣上究竟是介怀梦境的内容,还是介怀……在臣面前提起这个梦境。”
“但若如圣上所言,从未在梦中见到过臣——”
“为何对着臣,又总是表现得如此拘束不适?”
谢桐心神一凛。
他没想到闻端竟敏锐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