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着面前与他一般无二的孩童看着他,那双总是淡定得不行的红色眼睛微微睁大了,像是被他这话给惊到——这才让继国岩胜内心深处涌上一种病态的窃喜来。
对,就是这样。
凭什么他总能这般无辜、这般淡然、这般……高高在上?
继国岩胜刚想要再说点儿什么,下一秒后脑上却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不可以哦。”
回过头去,那个牵着继国缘一前来乞食的游僧正微笑着拿手指点住他的嘴巴。
他垂下头正望向他,那双翠绿欲滴的眼眸深处有某种东西让继国岩胜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岩胜少年唷,”僧侣松开手,指向继国府:“看看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吧。显赫的家世、优渥的生活、拱卫环簇着的家臣,乃至——光明正大的长子身份。”
“若你以荣耀的武士作为目标,你早已经足够优秀,你的努力对得起你得到的这份力量;若你是担心缘一同你争抢些什么?呵,你应该最了解你自己胞弟的性格,难不成还真以为他会突然转了性子找个地方上战场无谓地与人拼斗厮杀吗?”
僧侣转眸回望,那双剔透的眼睛似是要在胞弟面前映照出名为继国岩胜存在所有的阴暗、卑劣与不堪:
“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呢,继国岩胜?难不成是在妒忌着明明与自己一般出生的「次子」却反而拥有自己追赶不上的天赋吗?还是……”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你又懂些什么?
继国岩胜爆发了,日日夜夜忧思折磨着不敢宣之于口的卑弱骤然被曝晒在了阳光底下,血液沸腾、生疼着涌上前所未有的恼怒来:
“是啊 就是缘一!是他,一切都是因为他!”
“凭什么?到底是凭什么?我整日整夜练习剑术学习典籍,从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我要做个好兄长,好武士,未来做个好家主!我将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
高亢的声音陡然落下,像一只悲鸣着的小兽:
“可就是不行啊!还差得太远!差得太远了!!!”
“无论我再怎样努力、母亲大人从来都更偏爱缘一,现在就连父亲大人都说哪怕承受非议也非要改换继承!”
继国岩胜大声嘶吼,像是在质问着谁一般,又像只是想把淤积在心中的溃口装满。他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你告诉我凭什么?到底是凭什么?!!缘一什么都不用做,我就要被丢掉了啊!”
白鳥觉垂眸。
眼前名为继国岩胜的少年歇斯底里又无助地嘶吼着这份不该压在孩童身上的扭曲与不公,那张与继国缘一相同的脸上却落下了饱含痛苦的热泪来。
谁都没有做错些什么——拥有天赋的继国缘一没有错,持之以恒地努力着的继国岩胜也没有错。
那是谁错了呢?偏激的家长吗?
但他们也同样只是时代裹挟下的产物,死板维护着人类为了家族延续所诞育出的规则而已。
多么的…可悲啊。
白鳥觉垂下眼眸,突然鬼使神差地向面前的孩子伸出手来:
“你愿意跟我走吗?岩胜。”从这武士畸形与腐败的教育、责任和宠辱观中走出去,只是跟她一起练剑、比武、游历。
她兴致勃勃地补充道:“如果你想,我也可以收你为徒。你可以天天与我对练,我保证一个月后你便再没有脾气找缘一的麻烦……”
“啪!”
清脆的巴掌声传出了好远,继国岩胜拍开了白鳥觉的手。
“你这僧人脑子莫不是有什么毛病?”
继国岩胜记得自己当时拒绝得毫不迟疑。
让他放弃武士豪族的荣耀,去和一个什么乡村野僧四处流浪?他在心中嗤笑。
然而直到很久很久之后,被漫无目的的武士征伐折磨得彻底厌倦的继国岩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到底是怎样一念之差、和那双能将他拉出泥潭的手失之交臂。
他仍记得僧侣的绿色双眸,真诚而慈悲。
只是后来再没人对他伸出手来。
再也没有。
··
继国缘一沉默地跟着白鳥觉走出继国府。
不知道白鳥觉到底和父亲说了些什么,尽管男人一直紧紧咬着牙齿、攥紧双拳看上去似乎马上就要动手。
但直到女人踏出继国府的门廊,那些埋伏在府邸屋后院墙上的武士府兵也没有真的出手阻拦。
继国缘一最后一次回过头去。
兄长大人站在远远的屋檐廊下,半边阴影投在他的脸上,脸上是继国缘一看不懂的表情。
名为继国岩胜的双生兄长最后在他的注视下偏过头去,抿唇对他摆了摆手。
「别再回来了。」他说。
继国缘一怔愣两秒,蓦然回首。
名为白鳥觉的长辈脚步沉稳、呼吸均匀,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短暂驻留一般地轻松踏出府门。
深灰色的僧侣长褂轻摆,似乎没有任何事能够使她停留。
继国缘一突然小跑两步,在女人惊讶的目光中双手并用地抓住了她的手。
白鳥觉垂头,神情微微诧异,但在反应过来的瞬间便已经用力将他的小手拢于袖中。
“我们走吧。”
“嗯。”
他们牵着彼此的手,向道路的尽头走去。
一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