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溪垂眸,听着远去的车轮声,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那马车上的人身着缞绖,应该是哪位亲人去世了。”李斯分析着。通过观察这马车的规格,去世的一定是秦国握有实权的上层贵族。
心中浮现一个名字,李斯都觉得荒唐,秦王才三十五岁,正值壮年,必不可能是他!
那队人通过之后,进城的通道被打开,停滞的车流又开始有序入城。
李斯对咸阳城里一切充满了兴趣,迫不及待想要进城一观。可眼看着前面的马车已经驶出老远,嫪兄还没有动静,他唤她:“嫪兄,嫪兄,你在想什么?”
傅溪还陷在回忆中,后知后觉敷衍:“嗯,对。”
李斯:“……”果然没有认真听。
傅溪整理好情绪,驱车进城。刚进城中,就见咸阳城内挂着还未来得及撤下的白布,李斯脸色一变,当即跳下马车,不管不顾拉住路边的秦国百姓:“敢问阁下,最近秦国发生了什么大事?”
“秦王不久前驾崩了。”那人退后几步,眼神透露着同情。像这种来秦投奔的士人他见多了,有的真的留在咸阳,平步青云,威慑六国。更多的,都是平庸之辈罢了。最惨的还是先王已逝,新王尚幼,求仕无门的,比如他眼前这位。
“在下失礼了。”李斯神情凝重,这些天他们忙着赶路,晓行夜宿,自然无从知这个消息。他入秦为的便是这位秦王,哪知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刚到秦国,贤主竟已仙去。
傅溪停住马车:“李斯,有什么事,先找到落脚的地方再说。”
他这才快步走过来,一言不发上了马车。
这些时日的相处,在傅溪眼中,李斯不再是历史书上几句不知真假的后人评论,而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即使是睡在马车上,身无分文,也不见他有这么颓废。
她握紧手中的缰绳,既是说与李斯听,更是说与自己听:“你千里迢迢来到秦国,想想你的先生,你的妻儿,还有那匹死在半途的老马,如今都到了秦国,既来之,则安之,这点困难算什么?”
她放弃山间安逸的生活,带着阿琦和康康来秦国,就是为了顶替嫪毐,不辱使命。
至于有些人,……不见好过相见。
“嫪兄,多谢。”李斯言辞恳切,他就知道嫪兄是个嘴硬心软的大善人,“你说得对,既然来了秦国,便要在这里立一番事业。”
*
咸阳城作为秦国的都城,道路开阔大气,周围商肆林立,康康和阿琦趴在车窗上看得目不转睛。
一条大道走到尽头,四人行才终于寻到一处客栈。店家是位穿着黑衣的中年妇人,一边吩咐身边的侍者安置马车,一边热情地引着四人进入客栈:“客官从何处来?”
李斯一手抱着康康,一边从容与店家交谈,倒是省了傅溪不少心力。
已经到了中午,傅溪让李斯先回房休整,等会儿再去大堂用午饭,李斯想到平日里,傅溪三人都是一日三餐,他叫住傅溪:“嫪兄,这会儿只怕店主没有准备饭食,平常人家都是一日两餐。”
“你只管过来用饭就好,别换衣服,我好认人。”
李斯笑着点头。
这边傅溪带着阿琦和康康在大堂坐好,四人舟车劳顿,很是辛苦,特意交待店主人准备好羊肉,又要了一壶桂酒。
待李斯也就座后,四人开始用食。傅溪问李斯要不要喝酒。
李斯摆手拒绝:“我不善饮酒。”
傅溪看李斯食不下咽的样子,她虽然在时旅公司任职多年,对于历史却并不精通,直接开口:“这去世的秦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你这么伤心?”
李斯知道傅溪此前一直生活在深山中,因此耐心给她解释:“这位秦王,一上任便大刀阔斧灭东周,蚕食三晋,颇有昭襄遗风。这说明他有平天下的雄心。
重用卫国商人为相邦,说明他有容人之度,且用人不在乎出身。”
“这就是我想要效忠的人,但是,”李斯叹气,“……时不我待。”
傅溪点头表示理解,先拿起干净的匕帮康康和阿琦将肉挑好,免得孩子伤到手。这才擦干净手,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尝了一口两千年前的酒水,品出来倒像是低度数的果酒饮料,随即举爵一饮而尽。
“那你接下来打算……”
“如今倒是一个机会。秦昭襄王大丧期间,上至一国之君,下至六国将相,都来秦国吊祠。眼下秦王丧期刚过不久,各国使者尚未离秦,听说春申君也在此列。”
傅溪此时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那人可能是六国之人,来秦国吊唁。她不会再遇见他了,如此……再好不过了。
正值午间,客栈大堂只四人用餐,因此二人也没有故意压低声音。
一黑衣女子立在柜台外,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听到李斯提起六国之人,原本看热闹的女子眼珠一转,自顾自在案前坐下:“先前二位先生的话,我都听到了。既然都来了秦国,又何必另寻他路?”
李斯和傅溪对视一眼,对于这陌生女子的不请自来又些意外,他主动开口:“在下听闻秦王贤良,便想来秦国碰碰运气,不想来晚了,贤主已逝,这才……”
女子笑着打断李斯:“我一妇道人家,也不懂这些。咸阳城很多像先生您这样打算的人,都转而投入吕相门下。相府如今门庭若市,二位先生大可前去试试。”
李斯本来还在犹豫,傅溪却一锤定音:“多谢,我正有此意。”
傅溪邀黑衣女子饮酒,李斯觉得不妥,他二人毕竟是男子,贸然邀请妇人饮酒有些唐突。
黑衣女子却不扭捏,直接接过酒爵,一饮而尽,干脆利落。
李斯不过帮阿琦盛汤的功夫,一抬头,这二人已经喝完了一壶酒。傅溪倒了倒空酒瓶,冲柜台的侍者喊道:“再来三壶。”
李斯赶紧拦住侍者,他叮嘱傅溪:"明日还要去相府拜见,嫪兄还是少饮酒为好。"
傅溪是想着借酒消愁,但是两千年前的酒,她喝着却没有半点醉意。她小声嘀咕:“这酒喝着同水一样,没劲儿,掺水了吧。”
李斯帮吃得满嘴流油的康康擦了擦脸蛋,有些无奈:“嫪兄,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让你再喝的。”
黑衣女子倒是眼中兴味更浓:“先生说店里的酒掺水了?”
李斯赶紧拱手为傅溪遮掩:“嫪兄只是喝醉了,酒后胡言,莫要见怪。”
他不知这位妇人同店家是什么关系,这些话若是传到店家耳中,总是不太好的。
康康和阿琦面面相觑,眼神懵懂,低头往嘴里塞了一大勺肉。
女人也不生气,看着这位玉面郎君,摇头笑道:“先生若是求醉,以先生的海量,怕是浪费酒也浪费钱。”
李斯也笑:“夫人大度。”
他想着,自己一定要看紧嫪兄。嫪兄久未出世,言辞天真直白,极易得罪于人。
四人用餐完毕,李斯带着两个孩子去净手,傅溪刚要起身,突然听见女子小声道:“酒里确实掺水了。”
傅溪愣住,低头看向女子,女子捂嘴笑着起身。
“嬴夫人,您的酒。”店家有些吃力地抱着酒樽,放在柜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多谢。”黑衣女子笑着道谢,左手提着酒樽,扬长而去。
傅溪想,真是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