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极静,原本搭在临时棚屋上的钢材倒下砸碎头盖骨的声音如此响亮,将正从另一边下楼的高林都司也吓了一跳。但他并没有去查看,也没有拆除留在楼顶上、用于推倒钢材的小机关,就这么直接离开了。
这是条步行大约五分钟的昏暗小巷,穿过巷子就是人来人往的胡桃泽路,街道上残留着许多日本经济鼎盛时代的痕迹。把头发染成茶色、穿着大衣的少女和年轻男性相互纠缠着走过,一群年轻人从临街的居酒屋里走出来,不想就此告别,围成圆圈发出一些怪声。
高林都司静静地穿过他们,在一家名叫“WALL”的意大利餐厅打包了淋着蜂蜜的冰激凌作为给日花里的礼物。
日花里是高林34岁时生下的女儿,上个月刚满四岁,脱离了婴儿那种丑丑的可爱,变成了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幼童。有时候高林带她去商店,路上总会被开满荒地的蒲公英吸引,看见圣诞的灯饰也会站着看个半天,那股天真的好奇劲儿与感受的快乐,仿佛与高林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象,让他早就沉寂的心也不禁微微摇动。
但这样的机会很少。妻子瑞枝仿佛是受伤的母兽,总是将孩子圈在自己的视线中。她在家中又创造了一个只有“母亲和女儿”的无形的家,每当高林靠近那个“家”时,就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厌恶又不得不忍耐的表情。
他们结婚的时候瑞枝已经35岁,在此之前高林已经在父母的资助下,在新桥买下了一间公寓,一到春天就可以看见四处飘落的樱花。
也许是那些樱花的加成,仅仅约会了四个月后两个人就举行了婚礼。但在充斥着兴奋与热情时做出的人生抉择,往往冷静下来后就会开始后悔。或许对于瑞枝来说,代表着职业女性的ID卡在西装外套下左右摆动的日子才是发光而值得纪念的时光。但社会对于平庸的单身女性似乎更加满怀恶意,即便比二十八岁更加能干,但年纪就像是众人面前无法忽视、不断增长的污点,最终不得不逃进婚姻里去。
婚后的第二年瑞枝增加了做/爱的次数,医生再三向他们保证两人身体健康,怀/孕也是迟早的事。那段时间大概是高林和瑞枝自结婚以后触/碰/对方最频繁的时期,他们都戒了烟,偶尔喝一点葡萄酒,算好时间做/爱,定期用验/孕/棒检查,大概八个月后终于出现了怀/孕的征兆,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日花里的出生就像是瑞枝拿到的另一张门票,直到此时下一个节点的生活才欣然地向她打开——那是只属于家庭主妇们的生活,在各种适宜的场合中围坐在一起说笑,最后取出以丈夫的名义办理的银行卡结账。而不符合这样规则的人,就像是没有穿上和高级餐厅相符的装束,最后在门口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也是在那段时间,高林因为目睹了杀人事件,意外进入了后来为之效力的组织。这块在平常世界无处容身的黑黝的石卵,就此静静下沉到更加灰色的地方,终于可以畅快地呼出一口气。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在和“同事”熟稔之后,高林也会和投缘的人偶尔喝上几杯,这样的评价就是在熟悉后,与名叫“楠田陆道”的男人一起喝酒时候听到的。
那时高林刚刚完成一桩工作,他在浴室用漂白剂细心地洗掉了沾在衣袖上的血,和瑞枝的其他衣服晒在一起。而这个时候为了避开见面,瑞枝正在日花里的房间整理衣物。
他在阳台上静静地抽了一支烟,眼前属于凶手的血衣和妻子的内衣晒在一起的景象让他有一瞬间觉得莫名荒诞。但很快,巨大而平静的洪流就将那丝轻微的异常盖过,他碾灭烟头,准备出去喝一杯。
在二重桥站转乘后,高林在一个叫作鹤见的车站下了车。穿过从思川流淌出来的小河就是一条广阔的商业街,道路两旁都是南美风情的餐厅和杂货店,街上走动的人群里也有很多是褐色皮肤。
一家在屋顶大广告牌上写着“冲绳特产”的料理店门前摆着放满了各种商品的篮筐,还有卖三品茶和苦瓜饮品的自动售货机。和传统的料理店不同,这里的顾客和厨师说话都很大声,连摆在桌子上的小狮子也像在发出可爱的咆哮。
高林和楠田陆道分别点了排骨面和苦瓜盖饭,和高砂鱼一起送上来的还有冰镇过的猎户座啤酒。身穿T恤外面系着围裙的女孩笑嘻嘻地过来把托盘放下,来这里的似乎都是熟客,许多人笑着招呼她的名字“绘里”。
“绘里家也是从冲绳来的。”楠田陆道介绍后,在板前做饭的夫妻俩冲高林露出了微笑。
高林大口吃着面,他喜欢炒麸头的嚼劲。这东西在东京几乎没见过,即便能在特产展销会上找到价格也很昂贵。
“很不错吧?”楠田陆道就像在对游客介绍自己的家乡,向来危险又阴郁的脸上此时全在闪烁着明亮的光辉。
他们在料理店里坐了大概半个钟点,喝完了一瓶啤酒,又在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顺着河流往上走。这时已经过了饭点很久,但离黄昏还早,堤岸边坐着好几个穿着职业款西装的人,无精打采的背影仿佛是经济不景气时社会无声的嗟叹。
“经济不景气,连极道也受影响。”
楠田陆道所指的是在几年前颁布的《暴力团对策法》,因为禁止对商户收取保/护/费,许多普通□□的收入开始急速下滑,不少曾经因为憧憬极道纸醉金迷生活而加入的人不得不被迫“上/岸”。
但有的人原本就是因为无法在正常行业立足而加入极道,在□□合法化后,反而成为了挤在两边夹缝中无法生存的灰色人群,楠田陆道就是因为曾经所在的帮/派崩溃后才加入了组织。
“现在只有那些躲在家里的家庭主妇才会每天开开心心过日子,一点都不懂男人在外面有多辛苦”。楠田陆道如此抱怨。
他并不在意高林从始至终的沉默,这个男人在组织里向来就以寡言少语著称,其实直到今天,楠田陆道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他成为能在酒桌上聊天的朋友。然而无论是无心之失还是故意试探,都没有只言片语从他嘴里流传出去过。虽然有不少人嘲笑他像个同/性/恋一样把安全屋收拾得整整齐齐,但坐在堆满报纸杂志、吃完的泡面和空啤酒罐的地板上时,楠田陆道会有点羡慕那间屋子的整洁。
时代变了——这是他目睹从前的帮派从衰落到崩溃后最深的印象。看着《松平组三代目》电影长大的楠田陆道,在成年后迫不及待地离开家乡来到东京谋生。
这个拥有1200万人口的大城市就像巨大的外星飞船,让从冲绳来的乡下小子目眩神摇,每当站在涩谷的交叉路口,当信号灯一变,四个方向的行人同时迈开步子,那一刻,才刚满二十岁的楠田陆道就像是听到了枪声一样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