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局,谢魔头饶是手眼通天,显然没有多少胜算。
宋谟没有再迟疑,吩咐袁瞻放火。
蛰伏于四遭的影卫,俨若天罗地网一般,朝钟鼓楼内外纷纷抛掷了火把。
火势遇到烈油,可谓是愈演愈烈。
火色穿过重重雨幕,从楼底一路朝上速速迅疾蔓延上去,滚滚的深黑色浓烟,直矗云天。
空气之中,渐渐然弥散一股熏天呛鼻的辛烈气息。
赵乐俪攀行至顶楼的时候,火势其实还没有完全倾轧上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行至顶楼,阴冷的雨砸在周身,肌肤被扎得一片生疼,身上裙裳也很快湿了个彻底。
赵乐俪无暇他顾,趁着最后一小块冰融化之前,亟亟扯住下坠的绳索。
她负重两个人,素白如瓷的腕骨之上,很快被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将赵闵和岑氏拽扯上来,恰恰相反地是,她的身躯一直朝外倾斜而去。
赵闵颤颤瑟瑟的声音,自楼外的高空之中传了上来,艰涩道:“素素,你莫要管我们了……太子让我们死,我们大抵是活不了了……”
赵乐俪的乌发湿了个透彻,鬓间的发丝捻成一绺,薄薄覆在苍白的面靥上,雨水灌入眸睫,眸前覆上一片寒凉的朦胧。
赵乐俪牙关紧叩,倏然觉得这个男子窝囊已极。
岑氏一直在呜呜哭泣,一个劲地数落赵闵的不是,若不是他当初倒戈于太子,野心配不上能力,也就根本不会落入这般境地。
赵闵默然不语,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赵乐俪并未松手,反而将绳索扯握得更紧。
通过岑氏喋喋阐述,赵乐俪才知晓了先前她所不知的事。
宋谟将赵芷带入了东宫,教她替嫁。
宋谟已经准备好一座棺椁,将杨隐的尸首放入里面,行将对外宣称,赵乐俪已经亡殁于谢魔头之手。
赵乐俪预感太子要杀掉她,但没有想过,他事先做了这般周全的筹备。
此情此景,父女二人的视线,在虚空之中交汇上了,赵闵思量及了什么,艰涩地吞咽下一口干沫。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道:“阿俪,我诓瞒了你……”
赵乐俪一听,眉心微蹙,俯眸凝住赵闵。
赵闵道:“你母亲当年在宋熹帝的千秋岁上,之所以会下落不明,其实……这另有隐情。”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赵乐俪心神受到不轻的撼动。
这是十七年以来,赵闵不曾对她诉诸过的事。
早不说,晚不说,偏生等到她开始着手调查母亲下落的时候,赵闵才肯愿意透露一丝风声。
这也正是出乎她意料的地方,她以为赵闵全不知情,纵使知晓内情,但也不会坦诚。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生死一线之间,他愿意坦诚了: “我给你的供词是,当年天子北上,山宴上举行千秋宴,当晚席宴上,出现诸多行刺的刺客,你母亲亦是被行刺在列,我护她不力,她负伤潜逃,坠崖而亡……”
赵闵话锋一转,道:“其实,真实情状并非如此。”
“山宴那一夜,也无风雨也无情,没有突袭的刺客,也没有任何外来的意外,你母亲也并非遭刺而亡。”
赵乐俪怔了一会儿神,克制住涌动的心绪,凝声问道:“那么,母亲究竟为何会下落不明?”
问了此话,她掌心的力道松懈了些许,麻绳猝然就从虎口快然脱落!
赵闵刚要言语,这时候,穹顶之上惊雷滚落,杂糅着岑氏一记尖哨般的惊叫,昏晦的天地之间,刹那之间,电闪雷鸣,天光亮若白昼!
赵闵和岑氏急遽地朝下空跌坠而去!
赵乐俪一举紧紧扯住麻绳,身躯到底被拖着前倾几尺,整具身体滚碾在地,痛感传遍周身,也是在这样的时刻里,她蓦觉地面的石砖传了一阵灼烈的滚热之意。
赵乐俪用余光朝钟鼓楼下面撇去,头一眼,悉身血液骤降成了霜。
不知何时,钟鼓楼被一股熏天的烈火所吞没,底层已然是一片熊熊火海。
此间掺杂着诸多横木椽梁折裂坍塌之声,橘橙色的烈焰滚滚而来,雨侵不灭,火势犹若吞天覆地的凶兽,伴随着巨大的威压,排山倒海地朝着她倾覆而至。
赵乐俪感受到一阵堪比地动山摇般的颤晃,自己的一颗心,也在不安地摇来晃去。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一阵剧烈的胀疼。
诡谲地,眼前又重现了十余年前,寒山寺起火的那个夜晚,奔走嚎哭声、断木崩倒之声,不绝于耳。
火起之夜,她与慈氏走散,如一尾失去主心的飘苇,被失控汹涌的人潮裹挟其中,眼看就要被倾轧其下……
这是过去十余年以来,她频繁梦到的场景。
太过于真实,仿佛在很早的时候,她就亲身历经过。
如今,梦魇之中的场景,在现实之中,真真实实地重现了。
赵乐俪神识恍惚,整个人辨不清眼前究竟是梦还是现实,身躯竟是气力顿失,只能枯坐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烈火。
掌心与腕骨俱是剧痛不已,满是勒伤。
那一条栓着两条人命的绳索,一霎地掸开了她的桎梏,势不可挡地朝下空跌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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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圭璋赶至钟鼓楼之时,楼外尽是闻火赶来的皇家禁卫,督爷俞昌也在此间,谢圭璋根本不欲与他缠斗,更不想被前仆后继的兵卒绊得挣脱不开,当下施展轻功,直直掠上了楼去。
因为情势紧迫,他暂且忽略了蛰伏于暗处的勇士营的存在。
在他登上了钟鼓楼顶楼之时,雨色深处的袁瞻带着七位死士,出现于钟鼓楼八方的位置,震鞘拨刀,速速削断了数桩支撑钟鼓楼重心的基梁。
基梁逐一折裂,钟鼓楼俨若将倾的厦宇,陡地朝南一侧倾斜而去。
比及谢圭璋抵达顶楼,拨开一重沸烈的赤焰,望见女郎跪坐于烈火之中的纤细背影。
谢圭璋觉察有异,一晌劲步行近前,一晌唤道:“阿俪?”
女郎不曾应,恍若未闻。
谢圭璋行至她近前,俯身望定她,沉声道:“赵乐俪?”
四遭的火光,照亮了女郎的面容,她的翦水双眸,空洞而飘渺,容颜褪至庶几是毫无血色。
谢圭璋从未看到过赵乐俪这般容色,她俨若被褫夺了盎然生气的纸偶,孱弱又易碎。
不论他如何呼唤,她仿佛都不曾听见过。
两人所身处的钟鼓楼,庶几成为了一片墙倾楫摧的地方,地面剧烈地朝着下方坍塌,鼓楼往沿江的通明河沉陷而去!
共同坠落的这一刻,谢圭璋牢牢牵住赵乐俪的骨腕,一举将她搂揽入怀。
赵乐俪在沉陷之中,发现眼前这个男子,做了与梦中的少年端王一模一样的事。
她整个人落入一个温暖踏实的怀里,自己的手与他宽实硬韧的手掌,指根紧紧相扣。
为了让她活下来,他宁愿将自己烧成灰烬,撬开那昏晦的长夜。
以血骨铺路,护她鬓角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