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有跑得这样快过,几乎可以在喉咙后面尝到血腥味,与此同时又惊讶于自己怎么还能把空气吸入火烧火燎的肺里。
胸腔中,过载的心脏疯狂地捶打着胸骨,像是打算从中生生凿出条路来。
毫不留情的狂风拍打着我的衣服,发出“噗啦噗啦”的声音,宛如鸟儿振翅。长而刺人的杂草刮擦着我的脚底和小腿。
我不时跳过落满灰尘的破鼓、倒在地上的旗杆,偶尔钻进半倒塌的帐篷,再从另一头钻出来。
滑梯、旋转木马、空荡荡只剩餐车的热狗摊,都像一阵掠过眼角的风,只留下模糊的残影。
尽管已经跑出去很远,但我仿佛还是能听到那轻而悠长的铃铛声。
“叮—铃—铃”
“叮—叮—铃”
最后,我终于在一棵围着一圈石灯笼的槐树旁停下来,躲进阴影里。或者不如说,一屁股跌进了阴影里。筋疲力尽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字面意义上的,而非从前我过于轻易地使用这个词时那不痛不痒的累。
靠着树干拼命喘息时,我的膝盖仍止不住地打颤,双手因为一直被捆在一起,已经麻得受不了了。
更糟的是,我隐约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方向感。而正如迪恩所说,此地是个迷宫。
巨大的迷宫。
当然,从远处看,摩天轮就像一个不可能错过的标志物,俨然世界上最大的玩具。然而靠得太近之后,一切又都变得模糊,犹如不断变换的阴影轮廓。
更何况,我本也不敢频繁抬头去看,生怕耽误时间,然后迪恩就会追上来,然后……
我拒绝去想“然后”,为此不得不伸手狠狠拧了大腿一把,好用疼痛分散注意。我不想死。而且,死在自己喜欢的电视剧角色手上,可绝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我不是那种疯狂粉丝。
过了一阵,心跳终于趋于和缓——仍旧沉重,但至少已不再像电机飞车一样试图烧毁我体内的血管、器官,还有其他一切。近旁那些残破的石灯笼里没有点火,再加上树的阴影,使得这里几乎成了绝佳的隐蔽。
我忍不住稍微放松了一点,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稍作休息,然后重整旗鼓。当然,危险仍旧存在。寂静、黑暗的乐园中,猎人正悄无声息地潜行、追踪,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刻到来。
我不会对自己的定位产生错觉——过去的二十多年来,我经历的肢体冲突、暴力事件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且大部分发生在小学。我很清楚,如果迪恩找到我,我就死定了。
如果怪物找到我,我就不只是死定了,我还会死的很难看。
因此我闭紧嘴巴,尽量用鼻子出气,那感觉就像成为了《寂静之地》里的女主角,无论有多想压低自己的呼吸声,都没办法让自己脱离空气活命。
将近十分钟过去了。我没有手表,但感觉得到时间在流逝。
“也许是时候爬起来继续上路了,”我这样想着,但却一动不动。然后又是十分钟、二十分钟。
期间,我发誓自己曾不止一次想要站起来,继续向摩天轮进发,然而疲惫的感觉仿佛随着休息时间的拉长,变得更加深入骨髓。
我意识到,自己正陷入一种不可救药的懒惰当中。就像躺在铁轨上休息的人,明知道火车迟早会轰隆隆驶过来,但不听到汽笛声就不肯动弹。
“摩天轮。”我在心里提醒自己,那巨大的圆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犹如灯塔一般。
也许一开始我是凭直觉跑向那里的,但仔细一想就能明白:迪恩说过这里是个迷宫,如果我们在足够高的地方,也许就能找到迷宫的出口。
“是‘我’。”我感到脸上的肌肉拧在了一起,“不是‘我们’。”
这个念头又让我沮丧了几分。我从没想过和温家双煞搭伙,但也从没想过会沦落到他们的敌对面。
也许萨姆会相信我,甚至能帮我说服迪恩。毕竟迪恩只是被这个地方误导了,就像当初在桥边的我一样。
又过了十几分钟,也许是个把钟头——这个地方始终没有天光大亮——我再一次催促自己站起来,可发现自己还是在地上干坐着。
那个躺在铁轨上的家伙也一定是这样。他虽然没有听到汽笛声,但至少感觉到了身下的铁轨在震颤,却仍固执地等待着那声汽笛。
我抬起双手捂住嘴,把惊讶的笑声挡住。我身边的人一直认为我有一点神经质,或者换用年轻人的话讲:饶乐乐动不动就抽风。
但通常情况下,我只是太累了。这份该死的工作让人累到抽风。
头顶的树荫很好,树干也能够提供依靠。闭上眼睛,我几乎就能相信自己是在安全的地方,而不是身陷囹圄、群敌环饲。
有的时候,正是这样的错觉会将人置于死地。
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不安的浅眠,现实与梦境混在一起,在脑海中形成晦涩又令人不安的影像。
直到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我才猛地一惊,睁开了眼睛,因为自己竟然大意到不小心睡着而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还好迪恩没追上来。”我一边后怕地想,一边用手背抹去嘴角的唾液。但下一刻,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一时间惊讶得无法动弹。
周围的石灯笼不知何时都已亮了起来。天色比我昏睡过去前要亮一些,但却起了雾,使得石灯笼里的光看上去如同鬼火一般。
如果我还需要任何激励自己站起来的原因,这就是了。
我笨拙地跪坐起来,然后决定在继续逃亡之前先把手上的绳子解开。于是我低下头,像条狗似的咬着绳结又拉又扯。
迪恩捆得很紧,紧到我几乎都要以为这东西得拿刀子才能弄开了。但终于,绳结松动了。我用隐隐作痛的牙死死咬住松动的那段绳索,然后用力一拽,把绳索解开了。
大功告成。
我使劲扭着手腕,把绳子褪了下来。我的手腕已经给磨得又红又肿,上面还有几个新鲜的牙印。
恨恨地,我抓着绳子的一头用力扔了出去,对于自己竟然像头猪一样给人捆起来感到十分不平。
然而那绳子却没被扔出去多远,也没有掉在地上。
它悬在了半空,仿佛挂在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上似的。
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悬空的绳子,心想:这鬼地方净是些非常规现象,连重力都……
我的手抓到了绳子,但也碰到了别的什么。某种毛毛的、扎扎的东西,还有呼哧呼哧的冷气喷在手背上,带着难闻的气味。
如果不是太过不可思议,我会说自己碰到的是某种活着的东西,某种长毛的冷血动物。只是那不合逻辑,因为我还没见过冷血动物长毛,它们通常都覆盖着湿漉漉的鳞片,像蛇,或者蜥蜴。
可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合过逻辑?
缓缓地,我收回手,眼睛睁得大大的。动物毛发那种粗而硬的触感仍然残留在指尖。此外,我的耳朵还捕捉到了一些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小声音。
草地上的枯叶被踩碎时的沙沙声。气流划过喉咙的呼呼声。
空气中有股硫磺的臭味。
之后,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同时发生的:一声犬吠从我面前极近的地方响起,像是声波炸弹在脚边爆炸了似的。当冰冷恶臭的口气扑面而来时,我明明心里已经有所预料,却还是惊恐得无法动弹。
如果不是有人一把拉住我的衣领,猛地往后拖去,那代表着牙齿咬合的“咔嚓”一声没准就会是我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声响。
与此同时,一声枪响在我耳朵后方炸开,引起一阵剧烈的耳鸣和头晕。迪恩几乎是把我扔到了地上,然后冲着我面前的空气连开数枪。直到那“咔哒”、“咔哒”的声音停下,我才发现他拿的竟然是一把BB枪。
然而不知怎的,BB枪子弹竟然管用了,因为尖锐的哀嚎声伴随着液体喷溅的声音不断和我们拉开距离,像是那东西呜咽着踉跄后退。
“站起来。”迪恩头也不回地对我说道,声音冷峻,“我们……”
话未说完,他猛地往树的方向一歪,仿佛打算用肩膀把这棵树撞倒似的。我手脚并用往后退的时候,迪恩已经靠着树倒了下去,他的胳膊一甩,那把枪直接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