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安国君对嬴异人的厌憎程度,除非他们二十多个兄弟全部死光,否则,绝无可能将王位传给他。
“是也好,不是也罢,都与你我无关。”公子苍朝着弟弟遥遥一敬,“你我只需隔岸观火,万不可牵连自身。”
公子威回以一酢:“正是如此。”
……
同一时刻,他们口中的“异人”——秦子楚正在驿所的房间内休息。
大约是这一路太过疲累,他刚在榻上躺下,就沉沉地陷入梦乡,不断地在不同的梦境中轮转。
第一个梦,是他上辈子的回忆。
带着霞光的梦境内,五岁的他站在咸阳宫祝官的身边,看着祝官捣鼓着手中的物什。
“礼祝,你在做什么?”
“我在试着还原马鞍……唉,虽然脑子里有这东西,但是实际操作果然不是知晓理论就能轻易完成的。我先前设计的马鞍根本无法固定在马背上,更别提为骑者提供便利了。”祝官说着令人似懂非懂的话,长长地叹了口气。
五岁的他没有掩饰自己的不解:“何为马鞍?”
“就是一种能让骑兵更方便坐骑的东西,你看……”祝官在沙地上画出示意图,耐心地为他讲解马鞍的构造。
听完祝官的描述,又听他提起马蹬、马蹄等物,年幼的嬴异人耐心地站在一边聆听,直到祝官酣畅淋漓地说完,取出牛囊喝水,他才小声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礼祝如果有心改良马具,为何不向君上献策?若能获得君上支持,让咸阳宫的工匠为你所用,定能早日解决这些问题。”
这本该是一个很中肯的提议,却不料祝官连连摆手,讳莫如深。
“千万别。子楚啊,我今日和你说的这些,你可以记在心里,但是千万不要告诉旁人,尤其是秦王。我只想悄悄改善自己的屁股,不想改善自己的坟墓。”
这个冷笑话令嬴异人无法理解,他不但不理解祝官的想法,更不理解他对自己的称呼:
“祝官为何要称我为子楚?我的名字是异人,‘怪异不祥’的异,‘人亦疑之’的人,并非子楚。”
“唉,我的公子,你的名字可不能这么理解啊,你的异,是‘奇异之宝’的异,人,是‘超于常人’的人。当然,叫你子楚,是我不小心说溜嘴……呃不是,是因为我觉得这名字更适合你。这是我个人的习惯,抱歉,擅自起名是不是不太好?如果你不喜欢,我下次不叫这个名字了。”
“不,不是不喜欢……”嬴异人眼中现出些许迟疑,“可是我父亲说,异就是‘怪异不祥’的异……”
“安国君他懂个屁。”祝官骂骂咧咧地丢掉手中的木枝,“子楚,你听好了,一个父亲是绝对不可以对自己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的。因为一己之私就迁怒、给自己孩子定下一个糟糕的评价的人,那不叫父亲,那叫渣滓。”
“……”
“至于我为什么让你保密……我的好公子,我呢,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祝官,我的梦想就是在咸阳宫混吃等死,可不想和商鞅一样,东奔西走地流亡,最后被五马分尸。”
祝官凝视着嬴异人的眼,语带忠告:“但凡变革者,大多数都不得善终。”
……
梦境一转,光芒全部消失,四周变得既森冷,又昏暗。空气中弥散着腐朽的气味,连带着人心也开始躁动不安。
被送到赵国当质子的“嬴异人”坐在逼仄的房间内,双目无神地望着上方。
一只蝇虫不慎落在蜘蛛的网中,徒劳挣扎着,始终无法挣脱。
最终,它一点一点地被蛛网的主人吞噬,只留下一片单薄的侧翼。
在赵国为质的他,何尝不像这只蝇虫?
“嬴异人”抱住双膝,阴郁的眸中照不进任何光亮。
视线一转,曾经无比窘迫的“嬴异人”得到吕不韦的援助,换上一身华服,在一个雨夜踏上出逃归国的马车。
“阿父,你要去哪?”
属于孩童的惊慌呼唤从身后响起,“嬴异人”向前的步伐一顿,目光挣动。
吕不韦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上前一步劝道:“等王孙回国,登上王位,姬妾、儿女要多少有多少。
“反之,若在此地耽搁,不仅救不了小王孙,就连王孙您——也会死在赵国人的刀下。”
唯一的一分恻隐,在那双黑如深渊的眼中彻底消失。
他重新迈出脚步。
“阿父——!”
梦境骤然破碎。
秦子楚蓦然坐起,面色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