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马车从晋昌坊的北门驶出,在长安城里的石板街道上稳当当地走着。
杨蝉衣这次没有再独自出府,她拉上丫鬟花梨一起,乘坐家里的马车去的。
长安城里边一共有两个大的集贸市场,东市和西市。两者都紧靠皇城,以城中央的朱雀大街为分界线,呈对称结构,分别位于这条街的东边和西边。
官员们下朝以后,若是从皇城的正南门朱雀门出来,如果想去东市,沿着东西大街,往东走三个坊就到了,同理,如果想去西市,就沿着东西大街往西走三个坊即可。
东、西两市都有专门的市署官员管理着,午时会击鼓三百下,宣布开市,各家店铺开始营业,至日落前七刻(酉时)敲钲三百下,宣布闭市,店铺必须关门,禁止晚间贸易。
长安城里边一直有个说法,叫“东贵西富”。
城东,尤其是城东北地区,因靠近皇宫,居住的都是达官贵族,因此东市的市场上大多是各种奢侈品,可谓“四方珍奇,皆所积集”。
城西居住的以平民百姓居多,市集上主要是衣、烛、饼、药等日常生活用品,又因为是靠近丝绸之路入城的第一站,所以来自高丽、百济、新罗、日本等世界各地的商人在这里汇聚,贸易极为繁盛,故又有“金市”之称,可谓“富人云集之地”。
到了西市以后,杨蝉衣让马夫在西市外面等着,拉上花梨一起进入坊中。
“哇——”
进入坊门以后,花梨看着眼前的景象惊叹出声,她一边走一边转着脑袋四处看,目不暇接。
“姑娘,这里好生热闹啊。”
“哇,姑娘你快看,那个跳舞的姑娘是红色的头发诶!”
杨蝉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街道右侧,一个红色头发的女郎,赤足站在在酒肆中央的高台上,轻快地转着圈儿,裙摆飞扬,一圈又一圈,引起周围一片喝彩声。
杨蝉衣笑道:“那是个西域人,这里不仅有红色头发的人,你一会儿可能还会看到金色头发的,甚至绿色眼睛的呢。”
花梨兴奋道:“不愧是长安城,我今儿算是开了眼了!”
“这里的稀奇物件儿可真多,大家的穿着打扮也是各式各样的,我都有些看不过来了。”
“时间还早得很,你可以慢慢看,”杨蝉衣笑看着花梨,抬手帮她整理了下被发饰挂住的一缕青丝,“不着急。”
杨蝉衣带着花梨在西市里头东游西逛,慢悠悠地走着。
两个小姑娘钻进人群里,一人手里捏着一只糖人,遇到感兴趣的就驻足观赏,遇到变戏法的也跟着拍手叫好,乐在其中。
杨蝉衣转了大半个西市,也没有看到合心意的东西,她原本以为自己这次要无功而返,不期然,看到了街角一个铺子里架子上面摆着的山石造型的砚台,不仅眼前一亮!
她走进铺子里面,将它拿到手中,细细观赏。
这是一方灵璧山石砚,长约七寸,高三寸,整体以灵璧石的天然形状为基础雕刻而成,既可以研墨,又可以受墨傍背,平时不用的时候也是一个精美的摆件。
杨蝉衣将它重新放回架子上面仔细观察,石质坚润,质地细腻,发墨性能应是不错,砚台上尖中肥下平,放桌子上亦是十分的稳当。
她越看越满意,很是喜欢。
花十三喜欢画画,又是一名美身师,这个砚台赠与她,再合适不过。
“小娘子喜欢这个?”店铺老板走过来。
他上下打量着杨蝉衣,见她虽然衣着素雅,身上的首饰也不多,但是衣服料子用的是上好的蜀锦,旁边还跟着一个丫鬟,显而易见,非富即贵,不仅喜笑颜开。
“掌柜的,这方砚台多少钱?”杨蝉衣侧头问他。
“不贵,”店铺老板伸出五根手指头,左右翻了下手掌,“只需要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一旁的花梨听呆了,“你这是抢劫吧?这东西怎么可能这么贵?”
一两银子为一贯,一贯是一千钱,十两银子即为一万钱。
要知道一斗米大概是20个铜板,一只猪也就五百钱,就算是一匹上好的母马,也不过四千钱。
杨蝉衣听到店铺老板的报价以后,低头笑了笑,这是拿她当大傻子宰呢。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将砚台放回架子上,拉上花梨转头就走。
“诶?小娘子别走啊!”
店铺老板傻眼了,急忙慌得走过来,“五两!”
他追上杨蝉衣,一脸的心痛,掷地有声道:“只要五两银子,我就卖给你!”
“一两银子。”杨蝉衣停下脚步,直接报出价格。
“一两?”店铺老板的神色很是为难,“这,这也太低了,我这可是上好的灵璧山石砚。”
他急匆匆返回架子旁,拿着那方砚台来到杨蝉衣跟前:“您看这色泽,这质地,这造型,绝无仅有啊!”
“就这个价,”杨蝉衣看着他的眼睛,毫不退让,“不卖我就走了。”
此时的店铺老板,心里十分的纳闷儿。
这方砚台,他从胡商手里买来的时候花了九百个铜板,一两银子是一千钱,也就是这一进一出,他只赚了一百钱,可以说几乎没有赚到啥钱。
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年纪轻轻的,怎么报价这么精准,刚好卡在他的最低心理价位上面。
难道是个识货的老手?他抬头看了杨蝉衣一眼,心里嘀咕着,有些纠结。
杨蝉衣见对方迟迟不回复,没了耐心:“花梨,我们走。”
“哎,等等!”店铺老板堆起笑容来,“卖,我卖!”
这只砚台在货架上待了快一个月了,好不容易有个买家上门询问,能赚一点儿是一点儿。
过了一会儿,杨蝉衣和花梨从这个铺子里走出来。
“姑娘。”花梨抱着装着砚台的匣子,跟杨蝉衣走在大街上。
杨蝉衣侧头:“嗯?”
花梨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朝着杨蝉衣竖起大拇指:“您是这个!”
杨蝉衣失笑。
这件事情其实说起来也巧,她上辈子嫁给广裕王萧延以后,为了给他准备生辰礼,曾经意外救过一位走南闯北的商人,对方主要就是倒卖文房四宝的,所以杨蝉衣大概知道它的行情。
杨蝉衣走在热闹的街道上,想到萧延,眉眼间不由得蒙上一层落寞。
她强行忽视掉心中突然涌出来的酸涩,带着花梨沿着大街直走,准备继续逛街。
一抬头,街道对面,一个坐着轮椅的俊美青年,被侍卫推着,从一个铺子里走出来,朝着她迎面而来。
——是萧延。
杨蝉衣前进的步子猛地停了下来。
她站在熙熙攘攘地人流里,静静地瞧着他。
对方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即便是坐着轮椅,依然皎皎如天上悬月。
然,杨蝉衣深知,这些都是表象。
他看似温和有礼,实则难以靠近。
在她的印象里,他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做什么事情都是不急不慢,似乎对什么都不太上心,也没什么事情能够扰动他的情绪。
杨蝉衣一直看不懂萧延。
当年,他们二人迫于形势结为了夫妻,杨蝉衣心中忐忑,以为自己在府里的日子会很难熬,却没想到,没过多久,萧延就将府里的管事之权全部给了自己。
而且,她惊讶地发现,萧延的身边出奇的干净,别说侍妾了,他甚至连一个通房丫鬟都没有。
可要说萧延喜欢自己,倒也不尽然。
两个人婚前几乎没说过几句话,没什么感情,婚后的两人,看似相敬如宾,实则一直是分房睡的,夫妻两人形同陌路。
就仿佛,她是庭院里的一棵树,一朵花。
她只是存在着。
他从未驻足,也不关注。
她死后,作为自己的夫君,直到她意识消散,她都没有见到他。
杨蝉衣不知道杨家这场灭门之祸,是否因萧延而起,无从责怪,却为自己感到深深地悲哀。
如今重来一回……
杨蝉衣决然转身,朝着另一条路走去。
“花梨,我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
萧延,
今生今世,只愿你我二人,再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