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佳扶着门框,她无声地停住了呼吸,让脑子因缺氧而陷入短暂的空白和停滞,为此甚至听不到打板声。
巨大的摄影镜头犹如黑洞,在面对它的时候演员很容易忽视时间的存在,所有的注意力都要集中在戏里。
这一幕不需要台词,只有表情,在韩佳冷汗爬满整张脸的时候,手突然被紧紧攥住,很吓人的力道,下一秒她听见了一声清晰无比的“run”,带着急促的呼吸。
韩佳被拽着转身,如梦初醒一般,文淅川看着韩佳转过去的那个眼神,喊了“cut”。
第二次、第三次......
这种碎片化的短镜头很折磨人,尤其是这么压抑而紧张的戏份,但没有人埋怨,包括韩佳自己。和方才丁文心的戏份很不同,这一场戏所有人都像是憋着一股劲跟着文淅川一次次重来,菲利特斯扛着沉重的摄影机不停跟着韩佳的目光走动,直到韩佳那股紧张感渐渐化为僵硬与麻木。
在第十五次的时候,文淅川让李嘉也过来。
李嘉一进入镜头,现场那股压抑的气氛更浓了。丁文心披着外套站在场外,看着李嘉饰演的父亲进入逼兀的房子。
男人身上散发着低劣的酒精和很重的体味,这些味道在狭窄的房子里很快弥漫开,让一个狂躁而暴戾的父亲形象突破了其他感官最先让人有所感受。他穿着旧而肮脏的白色背心,脸上是因干农活而晒裂的斑驳皲裂,黑红黑红的,因为刚才和丁文心的戏此刻双眼还带着红血丝。
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了,男人摔着家里的东西,一地狼藉间把女孩拖拽到角落,嘴里骂骂咧咧着几乎听不懂的方言,只能从中辨认出几个“赔钱货”之类的词。
这一次韩佳的脑袋嗡嗡的,她眼前好似什么都没有,只有嗅觉和听觉在不听放大,蜂鸣一般炸开在耳膜间。那样刺鼻的气味好像让她呼吸不畅了,她下意识攥紧着门框,另一只手也紧紧抓着裤缝,几秒后下来的不是冷汗,而是无法抑制的生理性眼泪。
有人把她拽出了屋子,天边突然响起了闷雷,她像一个傀儡,被命运的绳拽着回到这里,又被恐惧拉着离开。
腿不像是自己的,它自己迈开着,跌跌撞撞地,不像一个大人的脚步,反倒是像那个小孩的,那么无措,也那么决然。
直到韩佳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骤然摔倒,膝盖传来清晰的疼痛。不一会儿耳边乱糟糟的,韩佳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喘息的动静犹如海啸,胸口像是炸开了,只能听见剧烈的心跳声。工作人员朝她们奔来,小文眼疾手快地把毛巾披在她身上,丁晓珊在不远处拉着剧组的医生,皱着眉快速说着什么,韩佳什么也听不清。
晃晃人影中,韩佳若有所觉,抬起头越过高低错落的草丛看到了文淅川。
菲利特斯也在喘着气,身上都是汗,他的助理熟练地为他换着胶带,菲利特斯一边看着,一边叉着腰和文淅川说话。文淅川听着,眼睛却一直隔着人群落在她身上,缺氧让韩佳无法辨认那道目光里含着什么,只是那一刻心底很难受,她想到了说起那个故事时付女士的语气和神情。
“没事吧?”
戴琳斯跑了十几次也很疲惫,喘着气来到韩佳这边。这次摔倒是意外,按剧本来看先摔的应该是戴琳斯。
“没事。”
韩佳用鼻子调整呼吸,把目光收了回来,看着自己的膝盖。摔得不重,有裤子隔着,只是擦破了皮。
手也擦伤了,上面都是泥灰,有一些尖锐的嵌进了掌心,处理的时候有些疼。
“过了!”
远处场记喊了一声,这边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戴琳斯。这场戏的重头不是她,因此戴琳斯并没有看见韩佳的表演,只是从身边人的反应能感觉到这一次效果很不错。
她们并肩往回走,助理都跟在身后。戴琳斯没有察觉到韩佳的心不在焉,以为她是因第一次合作而不适应文淅川的风格,安慰道:“不用沮丧,作为第一场戏已经很不错了,事实上就算是合作过很多次,也没有人能准确明白Chadwick要的到底是什么。”
韩佳点点头,没有应答。
走到休息区后两人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丁晓珊这才皱着眉低声说:“没事吧?你嘴唇都青了。”
化妆师上前来补妆,韩佳没说话,朝丁晓珊摆摆手。
从刚才的闷雷开始天色就暗了下来,黑云像一片巨大的霾,昭示着即将来的大雨。远处忙活的人影因为这雷声加快着动作,所有人都在和暴雨赛跑,只有站在中心的文淅川看起来是静的,犹如台风眼。
他脖颈上挂着监听耳机,上衣塞进裤腰里。昼夏的风带着热气吹着他的白衬衣,让那片白鼓动地像是被吹乱的帆。
而他是岿然不动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