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静坐床头,瞧着妻女如出一辙的容颜,心中好似裂了一个大口子,呼呼直往里灌风,冻得他手掌直颤,拉了蓉儿双手紧握方觉身子渐暖。呆坐良久忽想起战事未歇,拔腿便要去巡城,忽忽被绊了一下,摔得眼前一花,只觉眼睛忽得看不见了,忙抬手抹去,抹了一手血,原来他绊后磕到了额角,鲜血糊住了眼睛,堂堂郭大侠不妨竟在家中妻女面前出了这么大一个丑,无奈坐了起来,自嘲道:“我今日是怎么了,怎地如此不小心,芙儿,你可莫要笑话爹爹。”
话落久未见女儿应声,心下悲凉更甚,转头瞧去,却见杨过委顿在地,一动不动,将他搀扶起来,见他眼睛虽睁着,双眸却无神,终是不忍心,抬手为他梳理乱蹿的气息,待得气息安稳方道:“过儿,芙儿砍了你手臂,如今她……伯伯求你别再怨她恨她,叫她安安心心走罢。”他幼时丧父,少时丧母,人世间悲欢比之常人体悟甚多,哪知人到中年竟还有痛失爱女这一遭,纵是人人敬仰的大侠,此时也苦熬不住,郁气上行,一口污血呕了出来,心头方空明了不少。
杨过这短短数息想了不知几多,只木然望着床上花朵般的女孩,“芙妹,我还没有采花给你戴,还没有捉蟋蟀给你玩,你醒过来,我什么都听你的……”他犹自喃喃自语着,只觉自己身在梦中,梦醒了他还在桃花岛上,陪着那娇娇女娃嬉笑玩耍。
经过连日战事,此时的襄阳城内一片寂然,只偶尔传来几声悲戚之音,往日里战后也是如此,今日的悲凉却比往日更甚,郭靖知妻子多日奔波劳累,先抱了她回屋,又点了睡穴,好叫她多休憩片刻,错目间见床上两个小娃儿糯糯沉睡,心下凄然,拎了被角严严实实裹了裹,方出了屋。
杨过知郭伯伯再不愿见自己,却还是厚着脸皮留在郭芙房内,眼见屋内血迹斑斑,污浊一片,擦了泪起身找来洒扫之物,一点点打扫干净。又寻来郭芙的丫鬟换了干净床铺,方把人安置到床上,“芙妹爱洁,烦你帮她换身干净??衣衫。”言罢避出门外。
小丫鬟在这襄阳城内见惯了生死,如今见自家小姐身死,却还是吓得手脚俱软,茫茫然开了柜子帮郭芙换了干净亵衣,又擦洗了脸上血污,见她俏生生躺着,哪里像是离去之人,手下肌肤却冰凉一片,再难抑制心中悲情,伏在床边哭泣起来。两人主仆时日虽少,素日里郭芙待她不错,私下里把她当妹妹般看待,虽骄纵些也觉可爱可怜,哪里能想到出去一趟,回来竟生死相隔。
丫鬟悲哭,杨过却笑了起来,“你如此骄纵,却有这许多人为你流泪,哪日我走了,不知会不会有人为我流泪。”话落又凄然一笑,他最想要给自己送行的人却已经来不了了。
天将明未明时分,城墙上猛然呼声大作,郭靖心下一惊抢出房门,只见远处火光四射,心知鞑子又来攻城,忙施展轻功往城门口赶,府内其余众人也尽数而出,帮着抵御强敌。
杨过听着远处响彻天际的厮杀声却提不起半分力气,好似自郭芙离去,他的魂魄也不见了,只余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在这世间飘荡。从前他总觉郭芙看他不起,他却偏要她看得起,时时刻刻同她斗嘴置气,把自己气个半死,作出这诸多无法挽回的错事,如今她再不能气他啦,他终于胜了她一样了,可他心里却半点欢喜不起来。
小龙女翩然而至,立在院内瞧他半晌,见他似无所觉,幽幽呼道:“过儿,同我回古墓罢,我没几天活头啦,你陪我回去瞧一瞧罢。”说着一行清泪蜿蜒而下。
杨过竟似未曾见到那清泪,躬身行礼后肃然道:“姑姑,过儿要陪芙妹回桃花岛去啦,不能陪姑姑回古墓了,姑姑,你自回去罢。”说罢起身瞧着一袭白衣的师父,“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日,望姑姑珍之重之。”
小龙女未曾料到如此情景,心下凄然,却知再无法言语劝回过儿,当下身子一动便要靠到杨过怀里,杨过身形一闪退开几步,“姑姑,襄阳大战在即,郭伯伯、郭伯母事务繁忙,过儿要去看护芙妹,你自便。”说完拔腿往郭芙房内行去,徒留白衣女子风中泣泪。过得良久,女子低声喃喃道:“罢了,罢了,你我夫妻一体,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你既要去桃花岛,龙儿也只能相随。”说完自去安歇。
郭靖、黄蓉痛失爱女,想起芙儿自幼生于桃花岛、长于桃花岛,想来她身后也愿回桃花岛安居,但两军战事吃紧,数万大军围困襄阳,实抽不开身送女儿遗体回桃花岛。杨过日日立在院内陪着郭芙,数次提出要送郭芙回桃花岛,均被黄蓉怒拒,郭靖也不愿劳烦杨过,是以郭芙身后事迟迟未能妥善解决。天气渐热,尸身久留不住,夫妻两只得忍痛将女儿遗体火葬,待来日战事结束再送回桃花岛安葬。
这日两军稍歇,郭府院中搭了个大大的草台,郭靖黄蓉夫妇换了干净衣衫,又为女儿换了新衣新裳新头饰,待收拾齐整,将人安置到草台上,身下铺着女儿家最喜的锦被,只如安睡了般。城内诸多江湖义士知晓郭大侠爱女逝世,感怀其夫妻为国为民之心,皆来送行。
黄蓉伏在女儿身前,泣不成声,这些日子她每每瞧着女儿睡颜,均似做梦一般,似乎梦醒女儿便会跳起来,窝在她怀里撒娇耍赖。郭靖抚了抚女儿娇嫩脸庞,扶起身旁妻子,“蓉儿,让芙儿安心去罢。”
夫妻两搀扶着退开,朱子柳拿了火把凑上,草台瞬间燃起,一干人等瞧着其中女孩,扼腕叹息,垂泪不已。程英、陆无双等人隐在人群中焦急不已,原来自昨日郭靖黄蓉定下火葬一事,杨过便不知去向,小龙女这些日子日渐衰弱,两人不敢打搅她,只能暗自寻找,找了一夜均未寻到人,心中惴惴不安,深恐杨过做出什么事来。
眼见草台高燃,黄蓉悲恸不已,再难坚持,倒在郭靖怀中,郭靖抱着爱妻,一双虎目半点神采也无,眼前心中尽是爱女过往身影。倏忽间一人影出现在他眼前,却是一从未见过的杨过,只见他一身青衫,头发梳得整齐,恰如杨康再临,他一时不忍,唤道:“过儿?”
杨过近前便跪,“郭伯伯,郭伯母,过儿自小孤苦伶仃,这一生最幸之事,便是拜入桃花岛,郭伯伯,过儿想同芙妹回桃花岛。”说完三叩三拜,不愿起身,郭靖不知他欲意何为,一时愣住不动,黄蓉却只冷笑一声喝道:“杨过,我活一日,你便一日不能踏上桃花岛半步。”她往日里聪明机智,这些时日因着女儿亡故,一时竟未能察觉到杨过之异状,以致日后悔恨连连。
杨过听得郭伯母此话,灿然一笑,“这样啊。”说着转身瞧向火中女孩,一双凤目含着无限柔情,只瞧得院中众人浑身一颤,还未待众人思量清楚,杨过左手一挥,脚尖一点,毅然跳进了那熊熊烈焰中。
“过儿!”郭靖脸色大变,飞身要去相救,身子却立在原地无法动弹,“郭伯伯,你的恩情,过儿来世再报啦。”众人不防杨过竟存了这样的心思,待要相救却为时已晚。火中,杨过声息渐弱,直至微不可闻,空留一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黄蓉、朱子柳、程陆等人奔至烈火外,烈烈火焰中,杨过独臂搂着郭芙,唇角含笑,一副安详神色,竟是已经没了生气,黄蓉虽恨极了杨过,却也未曾要他如此,一时呆立不动。
立在原地的郭靖喉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飞身便要去提杨过,哪知对面飞出一个白色身影,两厢相撞均又飞落回来,莆一落地才知是多日未曾出门的小龙女,她幽幽瞧着火中一双小儿女,久久不能言语。
此一耽搁,郭靖再难抢出杨过,瞧着火中世侄,悲恸之情更增,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过儿行此一事,一时间相继失去爱女、世侄,伟岸的身躯再难挺立,脊背一寸寸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