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配比溶液的表情也坦荡放松,没有过多紧张之感,瓶瓶罐罐在她手里就像玩具。
等到万万斤泡沫从烧杯里喷涌而出的时候,突然有人从门外闯进来,吓渎职的方可望一大跳。
“你怎么在这儿?”
方可望眼前尽是一片浮沫,而本该在画室安心画画的人就站立在浮沫之后,像是一个虚幻的存在。
她觉得自己好似身处深海,有些难以呼吸,尽管她并不清楚这种窒息感到底是因为大象牙膏还是忽然出现的女孩。
齐琅在罩衣上擦擦手,也不管干不干净,凑到方可望身边,扶着她的手臂瞪大眼睛问:“方同学你还会搞这个,在这玩几比几勾兑游戏怎么不叫我。”
方可望捂住她的眼睛将她往后拉一点,因为心急也没办法计较这样的动作多少有些过于亲昵,只低声批评:“齐琅琅,你实验安全知识学到哪里去了,没戴护目镜就往跟前凑。”
而她抬起胳膊才发现自己的肘部也被沾上了彩色颜料。
齐琅对实验好奇,将她的手从自己眼睛上抓下来攥在手心,退后一点步子好声好气地回:“好啦好啦,我站远一点好了,小方老师不要操心。”
方可望一时难以动弹。
可能是握太久画笔的缘故,齐琅的掌心微微湿濡——人更像是泡在海里了。
明明是盛夏,而这却让她想起冬夜六十度的热水、冷风里暖烘烘的围巾,甚至是第一次见到齐琅时,嵌在她胸口胸针上的、那块温吞的羊脂玉。
方可望心里无端端滋生出呲牙咧嘴的小鬼,这些小鬼在暖气和水分最富裕的地方震颤活动,教她如何应付不正确的福气,教她爽快教她疼,教她再也不要试图学习摆脱。
齐琅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僵硬,只是觉得哪怕以这样奇异的姿势和缘由牵住了那天在方可望家里想要握住的手也算得上超级幸福,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得偿所愿。
她转移话题问道:“怎么做的啊,小方老师快教教我。”
方可望站在原地,背公式一样,面无表情地回:“柜子里的双氧水跟碘化钾快要过期,我去洗手间接一点洗手液当发泡剂,配比很简单,你也可以做。”
但也许的也许、她更想说的是,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然地、确凿地、毫无防备地握住我的手——快教教我。
白茵茵正在经历与方可望不同类型的紧张。
在等别的同学解惑结束之前,她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以平复心绪。
她望向镜子里自己的脸,心想认识到这样一个新概念对她来说还是有些过分前卫,而更加难堪的是,她用不体面的方式发现了一个无法与他人共享的秘密——她宁愿自己那天没有踏进那方书店。
大概是问题已经被尽数解决,走廊里喧噪一阵,几分钟后男男女女的声音渐弱。
白茵茵出一口气,整理好自己,走到数学教研组办公室门前,听到有另一位老师在跟曹老师讨论毕业生成人礼的事情。
她敲敲门将其打断,室内的曹老师复又戴上眼镜,朝她招招手:“过来问吧。”
不怪白茵茵笨蛋,这道Lagrange乘子法的题目是很难理解,曹兰洁讲了两遍,最后合上钢笔笔盖,对白茵茵说这道题很经典,明天上课时她会在班上再讲一遍,让她不要有心理压力。
白茵茵点点头,道完老师再见后离开办公室。不过半只脚还没跨出门槛,她又轻轻退回来,像是斟酌过很久才开口问:“老师,听同学说综合楼那边有些活动室开放了。”
曹兰洁根本不用反应,“对,有个女孩儿来这边过暑假,人同学学画画的,我让方可望负责给她开门。”
提到方可望,她便自然而然偏题:“对了,你同桌今天来上课了,那道题她会,你要是还没听懂可以再问问她,说不定她会有别的解决方法。”
白茵茵笑得很乖:“好的老师,那综合楼画室那边我们可以去玩吗?平时好像都不怎么开门。”
曹兰洁脸上浮过一丝尴尬,她向来反对在学业之外将学生分成三六九等,此时却凑近了白茵茵,劝诫说:“你们平时学习忙,暑假又是竞赛冲刺阶段,最好还是不要去那里浪费时间了。”
白茵茵无法分辨曹老师今日展现出不耐心到底是为何,而她冒着冒犯对方的风险,接着佯装无辜地问问题:“怎么会有同学来我们学校画画,我们学校不是不培养艺术生吗?”
可能是觉得透露一点信息给这样一位天真的高中生并非多么过火的事,曹兰洁整理好教案本,风轻云淡地说:“她当然不是我们学校的,她奶奶在咱们学校成立了奖学金,她来这边陪长辈,夏天过完就走,以后是要出国的。”
回家的路上,白茵茵路过书店时听到了两个女孩清脆的笑声。
这让她想起自己上次去那里,方可望在跟她妈妈吵架,再上上上上很多次,她在高高书架后听见方可望在对另一个女孩说“那时候在江边大胆地吻你是因为爱你,现在你在我面前哭,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递纸巾”。
数学题真的很难,可这世界上总有比函数几何更难的事。
卧室的风扇吹了两个半钟头,白茵茵刷完两面奥赛经典的题,盯着墙壁便签上的各种公式发呆。
记得上次跟方可望谈话是在六月底,她模拟联赛考得很差劲,一度想要想更换赛道,而她的父母都只是镇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学教师,无法在高等教育和未来职业的选择上助益她分毫,因此她只能跟自己认为比较可以信赖的方可望去谈。
她甚至想,说不定可以跟着方可望去读物理,或者破罐子破摔掉入化学生物的坑,把自己一辈子都跟试管烧杯跟科研所绑在一起。
她的偶像同桌趴在栏杆上吹晚风,笑了笑对她说:“你的沉没成本太高啦,从初中二年级第一次认识函数图像起就决定好的事情,还是不要随随便便更改嘛,加加油,肯定可以的。”
方可望这个人,好像天生就想得开,天生就非常非常值得依靠。
可如果万事万物靠加油就可以解决,如果夏天可以再长、再再长一点。
夜里凉下来,白茵茵在阳台上吹到比之那天温度略高的夜风,越发明了她们两个绝对未到最鲁莽的那一步。
说实话她有点害怕,却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学方可望教会她的,控制沉没成本,阻止事态蔓延。
她愿意做个坏人,用一场麻烦避免另一场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