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望早知道齐琅擅长撒娇,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招架,她轻咳两声,顺从她愿,目光飘忽地点了点头。
齐琅眉毛一挑,从沙发上下去。
保洁人员费心打理的地毯非常柔软,她仍是找了个靠枕垫在身下,抱着膝盖坐在方可望身前,在她连插座的时候说:“头发太长也不好,总有一天要把它给剪短。”
方可望清楚这是一句玩笑话,也就没有回应。
齐琅头发半湿,方可望一缕一缕分开来吹,搭在手心也很有分量。
重复而机械的活动,做惯了就容易走神。两人所坐的角度其实过于亲密,方可望不敢低头看,拢起发丝便去看窗前的夜景、墙角的挂钟,或是别的什么。
时针与分针稳稳地走到中央重合时,方可望感觉到已经不再有湿意。
她“啪”一声关掉开关,拍拍齐琅的肩正打算唤她起身,谁料面前人突然转过头摁住她执吹风机的手,仰头虔诚地看向她,嘴唇翕动像是蛊惑:“方可望,你喜欢我吗?”
这并不是方可望第一次领教齐琅的口无遮拦。早在两人并肩倚在阁楼砖瓦上看雪山碰汽水的时候,她就知道怀里的女孩掌握有教人失语的本领。但看着那双清澈期待的眼睛,方可望又觉得什么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动了动身子弯一弯唇,又要敷衍讲喜欢。而齐琅像是早有预料,在她说话前握紧她拿吹风机的那只手的手腕,微微用几分力道,开口居然诚恳:“我说的是那种喜欢,不是大家都喜欢我的那种喜欢,是我小姑姑对程小姐的喜欢。”
方可望宁愿自己笨一点,因为身前的女孩真的很不懂迂回婉转,歪心思写在脸上,意图实在是太好猜。
喜欢吗?
这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连三思都不需要。
可然后呢?
面对面令她长达一个夏天的忍让与克制尽数溃败,她想齐琅大概不知道自己天天真真讲的话在她听来到底有多么糟糕。
于是她把手垂下去,大胆回望身前的女孩,一句话说得很平静:“齐琅,我是同性恋。”
这显然是一种变相的警告与拒绝——我喜欢你却不可以喜欢你,我想告诉你却不可以告诉你。
然而在某个瞬间,这种直截了当的坦白却令方可望无端端生出解脱的感觉,她在一片混沌中看着齐琅倏然呆愣的神态,甚至有点想笑,因为她确认这句话说出,自己便在齐琅那里拿到了百分百圆满,最后的矫饰与隐藏都剥开,她已经做到了想要做到的最多。
但兜兜转她终归还是自私,于情,不该被镣铐禁锢的感情她非要对其上锁;于理,用不着粉饰的取向她非要拖到分别前才讲,她看似坐在高处其实精神匍匐,与齐琅相比起来她才是那个胆小鬼。
房间里一时十分安静,方可望在心底叹口气,并没有再敢去看齐琅怔愣的脸庞。
她安静地垂眸,站起身把吹风机放下,鞋底擦着地毯发出簌簌的声响,像轻雪飘落的声音。
她一边背对着齐琅离开,一边慢声嘱咐她记得洗洗手再睡觉、不要忘记合上推窗,一切交代完后进入自己的房间,关门前甚至没有忘记讲晚安。
方可望回房没多久,就听到对面房间传出关门的响动。
她舒出一口气,结果没过几分钟,脚步声又近,门外的人很小声地敲一敲门,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方可可,我知道你没有睡着,我可以进去吗?”
她看着天花板上的墙纸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门外的人又说:“好吧,你不想见我就算了,我把碘伏和棉签给你放在门口,你睡前再涂一次,明天去寺庙要走很多路,你脚伤着的话会不舒服。”
方可望闭上眼睛,等到门缝处漏出的客厅的光线消失,她才确定齐琅是回了房间。
她掀开被子从床上下去,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拉开门垂眼盯着脚下,发现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躲避已经来不及。
为了蹲下身捡东西的缘故,方可望把门开得很大,齐琅从左手边冲出来,身上穿着的是第二面时的印花睡裙,她挂住方可望的脖子,最先吻上的是她的脸颊,然后用了点力推着她往屋内走,两人一齐跌在方可望方才躺过的温床上。
空调的出风口还在工作,冷风打在方可望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她一只手揽住齐琅的腰,感受到已经接触到了皮肤时手忙脚乱地帮她把滑上来的睡裙往下拉,另一只手别住她的肩膀,说不清是拒绝还是接受。
齐琅紧紧贴着她,追不到她的嘴唇后非常懊恼地撑起上半身。方可望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只听到她低声又认真地说:“方可望,这样的亲密是爱情。”
方可望当然相信。可人要想对明媚的东西保持热情联系是很难的,齐琅终归要走,甚至于无法陪她一起搭乘回小镇的飞机。
因此并没有别的选项供给方可望,从前以为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之交,而今才确定这段同行是要行至末路了,就连共同旅行都是自己一时冲动获得的报偿,再贪心下去连割舍起来都要伤筋动骨。
方可望不愿齐琅伤筋动骨。满级选手的快意人生铺展在眼前,她不想看到对方花大代价去做出改变,只要确定她也曾获得过一份珍贵动人的、勇往直前的情意,真的就已经十分满足。
窗外雨势大起来,骤雨打在玻璃窗上。而在方可望构念两人无能的未来时,齐琅却忽然不再惶惑,她以往所有的纠结与不甘似乎都消失了。
她不顾一切地抱着方可望,像是要花费从今往后所有爱人的力气,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吻方可望,也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过快双腿发软,更知道很早很早以前心底的“来不及”来自于何处。
那些方可望说过的和未说过的,她统统都知道。
然而方可望捞起被子盖住两人,制止齐琅索求更多,她们缩在同一床被子里,并肩躺着,耐心地听自己心跳的声音。
半晌后,齐琅用气声问:“你睡着了吗?”
方可望没有说话,她坐起来,把空调温度又调高两度,而后透过淋漓的窗户出神地看着远处霓虹形成的光块。
齐琅在被子下的手找到方可望的,勾住她的小拇指,声音更小:“晚安。”
方可望顿了一会儿,俯下身,轻轻吻了吻齐琅的嘴角——只是嘴角,淡得像一滴春雨落在花瓣上。
斑驳的色影随着她的动作拂过她的脸庞,映照在其上像罪人脸上的刺青。
“晚安。”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