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明赫隐瞒保下的横墟人江汜暂安置在平秋山底押犯的寒窟里,有山中个中灵精常照看着。
明赫不愿明说,翟浦也不再问,双方心照不宣的转话,便如当年合州睢溪畔,各藏秘隐自匿实意真心。
“你若是来叙旧,我还能与你说上两句,若是替宁央宗的老头来兴师问罪,那大可回去,平秋这几日不太平,你在这也不过惹祸上身。”若恚怪地怨怼,明赫转身进阁。
“与你无干的事,就少掺和。”
翟浦颔首,表面应下,不再多问。
不过片刻,明赫随意取了件暖氅披肩下阁,翟浦不端世俗皇朝贵君架子的耐心等着,璀然笑开地迎上。
明赫问他:“几时到的。”
“昨夜里到的,刚从杏林回来,在静里峰暂住了一夜。”翟浦稍顿,思忖两番又说:“我已向陈掌教禀明,愿入平秋随尊习法,到底需要山主首肯,不知山主是否愿意收留。”
勾予山宁央宗现今掌教乃陈氏族宗陈庆雍,乃北翟陈氏兄之后,本从帝姬翟陈母姓为翟,后陈氏扬名,被奉为南阕神,又与千宁颇有渊源,遂改姓称陈。翟浦拜儿时陈庆雍为师也不过是形式,顶着个名头,历代北翟皇室均择可继大统之嗣入千宁修行三五载,宁央宗不会重视身负继位大任的世俗皇嗣,自也不敢怠慢。
宁央宗对外虽道只是为褚清衍暂供居所,虽无胆明说褚清衍乃宁央宗道祖,然暗地里不知借着褚清衍的尊者名声得了多少好处、便宜。
何况褚清衍在千宁全境称尊,明面虽掌裁决万宗缠事纠纷之权,实际千年在世有九百年闭关不出,行事亦一贯秉公。既是孑然自由身,自不属何宗何门,早向明赫表明移居平秋之意。明赫不置可否,是因面对褚清衍,他无权做择。
奈何日逢诸宗纳徒缴册小聚,褚清衍既已出关,不知何等繁务缠身,一时推脱无法,只好暂缓推延两日,再与明赫细讨明论。
他懒得揣思褚清衍奉他同尊的深意,也不愿思忖千宁双尊并聚平秋,宁央宗以及千宁万宗派作何感想。
“太子返朝继位前,学些简朴的术法,于平秋小住两三载倒也无妨。只是我更喜清净,这几日我教华夭将各峰殿阁收拾收拾,你择一峰吧。”明赫行到高树下,停住。
树枝木芽上凝结的晨露圆滚的滑落,云雾间鸟兽追逐。
翟浦推托道:“不劳山主费心,我同杨医郎同住静里峰外舍便好。”
理了理披散的长发,明赫随任的应付翟浦的客套:“算不上费心,褚清衍过几日若是移居搬来,迟早要收拾的,早些打理,好应付。”
“尊者这几日应是忙着应付各宗派的诉状,同各大宗的掌教斡旋,这才分身乏术。”
“这些琐事竟还需尊者亲自打理。”明赫不经心地拨下垂发间一缕细绒飘花,只觉的这千宁尊着实憋屈不小。
说辞、推脱、借口,明赫不大在意,明面未言辞绝拒,只觉得日后身旁多两双窥眼时刻盯着,任谁也不大自在畅快。
“今早林丈青遣人送来消息,查清了栖杨门人的死因。”翟浦不再提褚清衍的事,亦步亦趋跟在明赫步后,离距半身,同他道栖杨门事。
“这种事,林丈青不向我传信,杨和仲不来同我说明,偏派你个局外人来传话,”明赫瞥了翟浦一眼,豢养的掠鸟忽的盘旋而至,落在明赫肩头,高声啼鸣惊得翟浦一颤,明赫憋笑慰抚宠雀鹞,“也罢,我知道他是毒发身亡。”
“心口的伤目看流血可怖,实则未及要害,倒是百骸经络裂断发黑,脏器内遍是蛊毒,如黑雾弥漫丹田经脉。”明赫念及南阕宫内黑衣围杀,心下微动,一点玄羽雀鹞尚黄嫩的尖喙,那鸟儿扬臂振翅而腾飞。
“确是如此,其毒霸道且罕有,倒像是横墟药门的手笔。”翟浦答道,悄看明赫神色,觉无他话可言,目视雀鹞盘旋几周飞远,两人缓步漫走在山野遍花的鹅软小路。
“栖杨门一事说来也蹊跷,那弟子突然发了狂,如今牵扯上横墟,落下话根,大概不好解决。千宁上万宗门,虽知平秋名却从未见平秋人,皆知平秋徒众寥寥,势单力薄,明面上恭敬的称尊赠赉,暗地里恐怕都想着如何试探。此时以栖杨门一事试探平秋势力,于他们而言,算得良机。”
翟浦镇下心,想明赫一贯谋定而后动,心中自然有数,敛袖采摘朵含苞的花骨,递给明赫:“盛强便结连讨利,弱微便欺压并吞,千宁境的规矩向来如此。”
“你倒是深谙此道,”明赫瞥他一眼,捏住花茎轻拈,不在意地漫游,“宗派门别间你争我夺的手段,说到底和深宫闺宅里勾心斗角的心计、庙堂官场上明争暗斗的谋算区别不大,反倒更干脆些。有能耐的,杀了领头掌教,宗门财宝资源任凭他们分刮,没能耐,受压受辱,成天白日里做梦。”
“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面禽兽,心里不过就是一个贪字,好在得了权势,愈发舍不得去死,动平秋之前,想必也得先掂量掂量自个的命几斤几两。”
“你既一心求权,不该管的事就不该问,有暇不如跟你那师尊多学些术法,好再保得你那尊位与帝朝三十年安稳。”
清露滴洒,寒意侵人,翟浦瞅着明赫指尖转旋的苞花外瓣枯落,背脊阵阵发寒。
明赫眼中事态清明,看得透彻,大约已知晓了什么。
“可怜这花,还没到开的时候,你就采了它。”明赫将花掷在翟浦的衣襟领处,道晨寒冻体,想回屋添件衣。
“这些天倒春寒,确实冻得厉害,你随我入阁,饮些热汤,我回屋里去添件厚实些的衣裳。”
明赫躯身年岁不过堪堪十六,胎病缠身,日日怏怏,身子本就差些,身量纤细还算得高挑,何况翟浦年龄稍长,身姿挺拔,二人像极了如父长兄与父母老来得的幼弟。
翟浦未立即吭声回他,反停步回握住明赫晨露打湿的手,拈走落在衣襟口的花骨朵。
两人相对,似无话可谈,各心怀鬼,终不过是翟浦没边的想方设法问一句,明赫礼貌的应答一句,三番五次的推扯,缄默下来。
跟着明赫入了高阁内室,捧着一碗热腾的青梅煮,小口的啜饮了口,烫的抿了抿唇。
“在千宁,你过得可还算如意。”
掌心残余的暖温竟莫名热烫,翟浦只见明赫略蹙了眉,也不知真情还是假意,朝他缓缓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