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镇邪辟恶,四方塔顶端粗链相连,纹刻繁复、挂悬无数密麻白符恍若祭魂幡,符上诡谲咒纹如生般蠕动,六合成壁成外不可明见之顶,天光乍敛,其间无涯幽黑。
明赫将咒纹拢收起,朝二人做了噤声的手势,迎头扑进横天的黑漆中,褚清衍不做踌躇紧随踏进,二人身影皆似被阴黑噬吞般匿迹不见。
衣袂翻飞,从截天的黑暗中呼啸喷涌的戗风猎猎,张蔺本含笑的眼瞬即滞固,冷眼瞧着脚下不断延扩的黑黢,似诱般欲要引他入内。而他偏临门踟躇生疑,便如面前黑门通往炼狱。
指腹摩挲着袖中剑端,万千思绪、顾虑缠绕蒙心,张蔺合眼,脑中哭笑悲欢思绪拉扯,冲入寂黑当中,只觉百骸撕扯,坠降地厉风拽扯裘衣。
待到耳畔喧啸寂灭,尽是如擂心跳渐渐清晰,何处火燃星石炸裂一声响。
再睁眼时,褚清衍身侧浮悬的渊渟散出隐隐淡茫,堪堪将一角微微映亮,定睛即见明赫如置身一捧萤火,正眼笑眉舒地瞧着他。
那柄著称杀伐的神器渊渟竟这般柔和全心地护着平秋山主,而非尊者褚清衍。
看得张蔺心底悚然,忙作揖道了声:“我无碍。”
明赫只莞尔,掐明焰光诀抛高,映照出山内地底冰晶玉瓦的庞大宫殿。
金屉古匣倚靠青玉蔲花墙,衣袍氅裘沾的雪教疾风吹净,瓷骨纤指拨开花路,发劲狠按一处、拧动暗砖,寒气铺面侵袭,隐门突现。
过廊深殿岔分八方法桥模奈何,桥下暗河静涌仿忘川,十宫拟作十阎。其内不似生人活界,空气稀薄、寒埃纤芥。
熟路地行过侧左第三道,复行数千步才见一镂铭诡符的晶玉高台,台上停棺。明赫领头登台,掀开冥盖,扬起些微薄积的冰尘。
棺内细铺锦织百兽缂纹的软毯席,静躺于内的男子面容清隽,双眼紧闭,脉搏、气息全无。
颈上一道狰狞长伤,血凝于表。面似病靥憔悴,着袭绯红衣,缀以祭祀繁图,衬显眉间拢收郁煞愈浓浊。
墨发不束如云铺散于其下,失了血的唇瓣薄透如玉,毫无殷色,躯蒙薄霜、触之即碎。
烟远青山蹙拢云雾般愁绪,男子虽如酣眠般,然心口处插有一柄短刃,透穿灵台,强停灵息,也将其魂灵死锁于不腐肉身不入阴冥。
匕刃凌锋彻寒,柄端镂纹华虚,嗔痴贪怨哀恨混杂紊乱,数咒皆攀缠于灵符、百骸。
数百年前不世出的天纵奇才,曾独闯平集山剑窟带出天成宝武,为挽师门自刎谢罪的绝匠张定襄,而今如无魂无灵的儡木傀人,遭神器定身魂、受咒念缠天灵,不醒现世得生,不入阴冥轮回,寥无生机地沉睡于寒窟棺中。
明赫敛眉,凑至棺边,垂手紧握匕端,咒念顷刻如疯似癫的滋长,凝成实质附攀上臂腕,欲要蚀吞来人血髓,侵染其识海。
褚清衍见状不妙,握抓渊渟,横剑于前,见受恨怨污噬的灵咒骤然四散,复又聚于穹顶,铺天而袭来,正欲朝棺内挥剑斩下,遭明赫喝止。
“收剑。”明赫仍握着张定襄心口处刺入的匕刀,横眉冷眼地看向褚清衍手中剑,朝剑唤了声,“渊渟。”
渊渟闻声,啸哭更甚,生生顿在半空,如茫碎散消弭在褚清衍手中,荧光重凝于其腰侧,金铁啸声遽然停歇,再无响动。
褚清衍未即计较渊渟异样,沉眸凝睇明赫几近漆黑的双手,冷声道:“灵咒咒念失控,你会死。”
“死不了。”明赫敷衍地应声,未理会褚清衍警阻,摆手教张蔺躲得远些。
待张蔺设屏护体,褚清衍冷脸仍立在棺旁打定主意不愿躲闪,明赫并不多劝,蓄力握匕拔出。
俄顷,灵咒癫狂状地啃噬,刺耳尖锐地哭啼和怨怼沸反盈天。青壮的愤懑、闺阁女的怨哀、垂老耄耋的哀怪、孤童的噎泣等,尘世尽数不幸悲者的怨念重叠层加,全数腾涌而出。
障孽难偿还,报应循回三番。
望看漫天蔽野的怨愁,纵是置身屏中,张蔺灵息受扰紊乱,不禁握紧袖内与张定襄心口前一般无二的短匕,指腹不耐地摩挲端尾。
也只一瞬,无鞘利匕躺于明赫掌心,灵咒悉数锁退回刃身纹刻,哗喧的葬室内重归于死寂。张定襄心胸处的豁口不见血,似是被人剜去了心,黑洞得骇人。
掌中金铁烫炙得愕异,明赫未多看棺中人,唤开锁囊捻出其中盈光瓷骨瓶,拔塞倾瓶并吟咒导出瓶中数滴内现几点金光莹莹的妖冶红血。
凝血滴入冥棺,分落至其心口、眉间,而后汇于棺底,随明赫指尖导引缓行绘成繁复阵案。
现世的灵息凭空突现,本被压制的灵咒咒念蠢蠢欲动,不等冲出桎梏,纷纷嚎哭,尖利地啕啸声訇然震天动地,引沸台下周流水。
明赫神情恍恍,待茫光渐衰,青蓝的火舌将袖袍烧噬殆尽,焦黑的灼伤盘绕在白腻之上尤显得可怖。
“山主。”张蔺眼见明赫负伤,虽知其行径乃是为兑现先前允诺,大片的伤痕和千缝百补的筋脉仍教他心坎一颤,上前欲要说些什,踌躇几番,见明赫自若如常,只干唤了句。
到底还是褚清衍冷面忽道:“你当真是不怕死。”
“说过了,死不了。”血汩汩溢流滴地,明赫浑然不觉灼烫痛疼,轻瞥了眼左臂,催灵促刃置形,挥动利刃削下坏肉、剜去死糜,根植血肉中的咒念扩展包裹伤处止住血,捏了个简易的涤尘术。
稍半刻,棺中人指尖微动,缓半睁珀色眸子,细嗅鼻尖萦苦腥,颤巍抬手捂住脖颈长痕,不住轻咳。
张蔺慌忙上前趴附棺边,试探地喊了声:“师叔祖,您感觉如何,可还认得我。”
眉心与心口不住的隐隐作痛,双目被剜、心脏掏出的痛楚亦在,张定襄恍若未闻,触及黏腻腥血,思绪未回,灵息紊乱,厌烦地蹙眉。他驱动镶在眶内的两只炼器假瞳,痴痴地望看穹顶日月两仪,琼室生门传来遭噬的闷痛,令他不自觉地蜷身嘤咛。
“他还不算活,还需杏林的药养上许久。”
“肉身躯体虽已被炼化成傀,好在灵识尚在。”
懵愣的张定襄听见少年如珠坠玉的清亮嗓音,他竭力运转枯竭的灵息,忍受心口脉补肉生的钝痛,疏通塞阻的周天。
待百骸可感,他安抚下张蔺的不安,借张蔺的搀扶坐起身,侧目见褚清衍神色暗沉,眼底罩进阴霾,相看尽是不明意。
再看其身侧少年,手握百辟刃,了然地牵唇。
此匕名百辟,形呈六相、态兼六并,随主心意灵息而变换。
六相应六态得六名,其一态似灵龟,名曰灵宝;其二采似丹霞,名曰含章;其三锋似霜,刀身剑挟,名曰素质,又作露陌;其四理似坚冰,名曰清刚;其五曜似朝日,名曰扬文;其六状似龙文,名曰龙鳞。
世传他以此器自刎破咒,传于造锻司世代绝匠之首,不过是以讹谣,将错就错。
他从未能破其咒念,不过是以身为容器,炼以压制。
“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百年不曾开口言语,唇瓣黏连撕下薄皮,字句沾染长年不朽的死血,红的发黑。
这世上竟当真有人如褚清衍所言般,可解平秋禁制,可稳千宁灵运,拥无上遗法奇绝术,辟山立宗。
好在,他不算白死,不算白白被折磨数百年。
病靥孱弱的不适躯身缝补缺损,内里朽烂的几近溃崩,渐懈地锢缚拘着现今罕见的纯天成灵,内魂洁光虽弱然明。
“你很像他,你不该在这副躯体里。”张定襄自降生起,目可观生灵万物不睹其外态,而窥觑其内真,纵是真瞳被剜走,灵息运转于双目处亦可做观。
他愣盯了明赫良久,摇摇头再道,“不,不对。”
话音嘶哑低沉,张定襄心口的创口冒溢着陈年的黑血,他不断地凝神探看,明悟而展颜。
“是他像你。”
言语间,张定襄侧目望向东,似要穿透玉砖晶壁窥见何物。
“他远不及你。”
渊渟蓦地凝形茫光大迸,利锋直指张定襄。
“我与你口中之人,或许并无不同。”明赫终是应了他,瞧了眼面上无澜的褚清衍,将百辟刃掷回张定襄怀中,握上渊渟杀意萦绕的剑尖。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