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蔺见不得张定襄回应,只当师叔祖初复生不适、六识迟钝,率先应下。
“造锻司谨遵山主吩咐。
见张蔺颔首,明赫稍歇别过眼,拢紧大氅,遮掩阴冥诡火焚灼、蜮虫啃噬的创痕和溃腐皮肉下外漏的筋脉白骨,恍似无事地踏雪走远。
含纳众生恨怨的灵咒侵神智噬血髓,万万众生之不幸,哭啼、怨怼、愤懑、哀怪等障孽仍存识海沸腾不休,扰得明赫灵识沸腾欲裂。
他合眼屏息几瞬,稍稍匀顺紊乱的周天和呼吸,全然无意替令他生厌的千宁境或所谓的天下苍生着想。
重凝化实的渊渟不解明赫为何嫌烦它,分明用它照明、破阵时十分顺手。渊渟不敢烦扰明赫问个缘由,便在褚清衍识海里使劲闹腾,啸哭不止。
褚清衍不敢出声喊他,识海内再三安抚无果,只好暗自解开控剑术,任凭渊渟钻出凝形,紧随明赫身后而去。
仿若渊渟并非他的命相灵剑,而是明赫的伴生神剑,纵是遭厌,百折亦忠诚无畏地护主。
苍括峰高,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五塔符幡齐振,六合五行大动,漆黑漫天的异象阴蔽平秋山域至山下城,波及周遭,惹得万众惊疑、人心惶惶,万宗忌惮于千宁双尊之威势,明面派使者善意问询,暗地里纷纷遣人打探此番异动真相。
往常异宝现世、修行突破,便是飞升渡劫,雷云压顶,都不曾有这番骇人境况。
今而云破阳晴,叩山者凡问及此事,皆教赵春和敷衍回过,道是明赫山主练布阵法引动天地所致。
初潜入山门,知难而退的或诚恳求饶认错的,被杨和仲和翟浦设幻术活捉后,权衡一番,尚可全须全尾的送回自家门派。
山内生灵警告几番,依旧不知死活的,全由寒寻芳逐一揪出,泄愤般暴揍一顿,再教华夭使韧藤捆了个坚实,丢给山中灵兽当滚球踢玩。
玩完再丢回别宗他派的大殿,教旁人都瞧瞧那狼狈可笑模样。
唯独李修篁尤觉不爽,提着各路被灵兽啃咬的缺胳膊少腿、面上鼻青脸肿的探子,连人带藤高挂山门前,在背后刻上所属宗派之名,任过路人笑嘲,指戳脊梁骨。
若嘴里仍不干不净,诋毁明赫、鄙夷平秋,依仗背后宗门靠山耀武扬威、口无遮拦,看不清形势还道平秋定遭他派联合威胁报复的,抽上百鞭,废了修为、剥去衣物,直接丢至街头。
更有甚者招惹近日心情不愉的陈相儒,言语嗤笑其宁央宗掌教之子却不得宁央真传,被驱出本宗同野种一同屈尊平秋学艺,成其怒火刀下亡魂,残肢断体送去百洞峰供所谓野种赵景明炼傀,死后也莫得安生。
平秋自辟山以来不缺暗探,早前六吾城小比动乱,明眼者皆可看出褚清衍和林丈青的偏袒,与平秋作对的栖杨门掌教、天骄更是惨遭屠戮,唯余病残老弱,逃不过被蚕食吞并。
褚清衍搬居平秋,加之平秋设无数禁制,万宗盛会千宁双尊的名头坐实后,本已无宗派再敢轻举妄动。
然平秋异象频现引人生疑,底蕴深厚的大宗死伤几个探子也无大损,可偏势颓将倾的造锻司携张定襄所得神器遽然投归平秋山,教平秋使者赵春和安置于平秋少量峰,打得本对造锻司虎视鹰瞵、欲要瓜分其底蕴的几派措手不及。
据闻平秋少量峰紧挨百洞峰,森木蓊郁、山矿无数,山中地下藏埋百余条珍惜金铁矿藏,得平秋灵回孕养,可堪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且存古时炼器宝炉瑰鼎,皆为炼器至宝,惹得无数宗门眼红。
原以为遮瞒宗门来历便可全身而退,哪知教平秋人抓到的外宗之人不肯招供的悉数教那桃花精不知用甚法子保留灵识搜过魂,一宗一门也绝不放过。
于众宗,明赫入千宁境不过堪堪半载,辟山称尊也罢,收徒灭宗也好,悉有清衍尊者坐镇施令,何人胆敢不从,而今竟将造锻司及剑窟神器悉数收归,道仙盟众人也似鹌鹑万般忌惮,平秋此谋到底张狂、迅速了些。
此番平秋雷霆手段,毫不留情面的惩辱,是明赫嘱意,更得褚清衍应许,意在将平秋在外声名坐实。不仅是要众宗吃个教训,更是灭一灭各派心底蠢蠢欲动的心思。
正所谓敬而生畏,弱肉强食、你争我夺之境,若无畏惧何来尊敬;下宗对上宗奉宝纳贡,若无绝尘的实力何来甘愿臣服。
千宁境并非全为明道正派,大多宗门、仙派毁誉参半,甚至恶名在外,不过于俗世间粉饰颜面,哄骗些不明真相的俗世人,也就表面功夫做的比横墟好些。
何况平秋地处千宁腹地,内里灵息充裕,孕育的各类珍禽异兽、天材地源,囤藏的炼器宝具、仙典法籍不可胜数,诸宗环顾窥伺已久,竟又生出胆子暗潜平秋,妄图谋划争夺。
既他宗枉顾警示,私闯平秋闹事在先,平秋诸众逮惩再后,便是心有不服,千宁双尊坐镇,料想也无几人敢讨偿,怕还要赠平秋些歉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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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日久,诸多纷扰,此间繁复,平秋人谈笑嬉闹间便提及此事。
道是山外各域诸宗、俗世众生皆谴平秋人做事太过,下手太绝,得罪太狠,不留后路。
令仇敌赎罪无机,自家积孽过多,日后堕入阴冥,恐无一可得赦,难入六道轮回。
他听了,只笑,说阴冥的十殿阎王他识得,也不是甚可惧徒辈。
平秋山门内,倒也并非全全不留圣善人,只是这世道圣善人难活,若是无仇无恨、无悲无怨,一身了然,何苦入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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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襄仍旧记得初见陈温栩的那日,宁央山头别峰的暑气侵人,初秋的日头近了黄昏,仍毒辣地炙烤山上草木。
落日无情斜照人间,洒下如血残晦,遍催万树暮蝉临死竭鸣。
彼时,他犹是造锻司千年难遇的天骄、万中无一的绝匠,未闯平集剑窟,亦未夺出神器,受咒念蛊惑心神而落堕。他与陈温栩初遇结缘,可谓高昂意气,奉为知己,却双双落得残躯难补,自戕身后恶名留万世的下场。
陈温栩才是真正的圣善人,他张定襄恣肆狂荡、为虎作伥,算什么圣善。
少量峰上,张定襄看着跪地不起的张蔺和造锻司诸徒子徒孙,想着又痴痴笑起来,苍惨的面容掐得晕上几许不正常的异红,抬手抚着颈间、目前的锦帛,缠绵指尖、渐攀疯癫。
“废物。”
如锯割铁的嗓音嘶哑难听,张定襄暗骂,不知骂的是造锻司后辈的无能,还是当年自身的无用。
死眠两百余年的癔梦里,无病无痛得安眠,梦回旧时,恍若芦花轻被下,恍希夷一枕,卧雪眠云。
张定襄自以为已然忘却当年剖心湮情的苦痛,他死死扼住渗血的咽喉,几欲作呕,枯竭的五感回复,腥臭的死血刺激着他的舌尖,昭示着他再临这可恨的世间。
竹叶杯中,吟风弄月,躲离了万千纷扰,长眠中却不断梦回那一段欢悲。
那年寒冬,一如今朝苍括峰的荒山野地,雪覆峰树,他掘出一坛陈年苦酒,谈不上甚好滋味,却最适离别,与陈温栩举樽对饮。
而后大雪封山,千宁境现六月银裹的异象,玉尘纷乱迷搅众人眼,他的师尊、他的挚友、他的知己、他的至亲,尽数怔怔地目睹陈温栩纵火自戮赴死。
修者詈其不知自量,年少成名、傲狂太过,合该落得此等凄惨下场;皇亲贵族责其未成一篑,刺破浮世盛华、金迷纸醉的虚面,令他们不得不直面乱象,饱受乱世疾苦;黎民偶有感念其恩,仍怨其未成大业,怪其竟与城共焚,其罪天理难容。
即便俗世的雪野还淌着他为救孤城,厮杀伤重而未愈的血。
即便鼎世之下,纵然俗世朝裂分、灾煎人寿,他本可置身事外,于无战圣境修成大道,三界驰骋。
即便,他分明命不该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