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对坐,穆阳没了正形,散开长发,靠着窗舷望月,道:“我这样设宴,三五日后,朝中定也都知晓,不过玩闹罢了,六殿下成不了大事。”
“殿下本就是这般打算,如今的效忠,都会显得趋炎附势。”禇良捏了块桂花糕,在说话的间隙送了一口入腹,就了浓浓的茶,脊背也没素日里的笔直,道:“华墨将军到了京都,殿下打算何时见?”
“再怎么都得过了中秋。”穆阳有些兴致缺缺,见她吃得香甜,往前凑了凑,道:“你什么时候预备的?”
“从林子回到水榭。”禇良如实回答,道:“殿下若能安枕自然好,若不行,也有垫一口的——没料到是填了臣的肚子。”
“原来如此。”穆阳没了说事的心思,也拿过一块慢慢品着。
茶是南边来的砖茶,敖得浓且透亮,热乎乎入口,消去桂花糕的甜腻,继而警醒精神,没了睡意。
“这一趟去同州,没太多要紧事,让叶清宁跟着你,方便行事。”穆阳又肯让她多见识广阔的天地,又舍不得,难免很是犹疑。
“也得看叶都尉的时间吧。”禇良没有拒绝,提醒之余,又道:“云熙今夜是喝多了,竟然写出这样的诗句。”
“虽是说好了,但你想写,咱们私下写?”穆阳笑着打趣,果然禇良摇摇头,道:“臣自问写文章有几分心得,诗词遣句还是罢了。”
“禇良,你不太同我说,你在京都相熟的几个朋友。”穆阳续上了茶水,困意早就烟消云散,她笑盈盈望着眼前的人,等她怎么回答。
“殿下的身份在,我怕……我担忧殿下因我的缘故。”禇良没往下说,彼此却也都清楚,是在说穆阳会因她的缘故照拂,反倒不美。
“你呀,我就算想做什么,也要与你商量的。”穆阳笑了笑,道:“你听我说,且看我说的对不对。”
“殿下请。”禇良双手扶着膝,静待后文。
“云寺丞最简单了,心事都在脸上,为人正直却不失变通。你们从宣城相识,年岁没差太多,她是与你最亲近的朋友。对么?”穆阳说来是胸有成竹,毕竟能随机应变到拉了禇良为付琴退婚,云熙绝不是个老古板。
“对。”禇良跟着笑,云熙的性子实在是好,否则她也不会得这么个好友。
“再说付琴吧。她年岁最长,家境寻常,又有那么个糟心的婚事,便寡言少语一些。她对你们照拂多,为人要强,有苦也不说。如今谨言慎行,踏实肯干,不拔尖也不垫底。”穆阳搁下了茶盏,往前倾身,道:“对不对?”
“付姐姐的确很照顾我,那时我病了,也是她看护最多。”禇良回忆当年,几多叹息,道:“我总觉得自己运道极好,来到陌生的地方,偏偏身边的人都仁善热心,没因我孤苦而疏远。”
“那是因着你是个极好的人。”穆阳眸色温柔,轻声道:“你是块璞玉,大伙都是因你自己的缘故。”
“殿下,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妄自菲薄。”禇良却去开解她,道:“还有呢?”
“夏女官吧,小家碧玉一般的可人,心思也不深,仿佛是走一步看一步,走到了这里,还没太往将来想。”穆阳一时甚至想不起夏立妍的长相,她在这几人里实在寻常,于是道:“我说得不一定都对。”
“其实大面都是对的。”禇良叹口气,道:“云熙家中和睦,苏伯母待我们也亲厚,甚至……彼时我要来殿下这里,苏伯母赠了我银两,怕我腾挪艰难。唯有这样的家,才会养出云熙这样的人。”
这件事穆阳才知道,不由问:“你竟然会接受?”
“殿下,苏伯母很诚恳,全然是为我考虑。我不好告诉她与殿下是旧识,沉下心来想了想,苏伯母的话在理。穷困潦倒算什么?你们都是真心待我而非仅仅是同情,一味的拒绝,反倒让你们伤心。我一时又想,阿婆若在世,定也要为我殚精竭虑,她不在了知晓有别人担忧我照顾我,泉下也会安心一些。我信自己绝不会忘恩负义,便也坦然拿了。”禇良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些,低着头,自嘲一瞬而逝,释怀道:“后来付姐姐她们搬出来,我亦有赠银,却不好直接给她,而是请夏姐姐拿着保管。那时候我更明白,人难免会有难处,彼此结缘,真心相助,万不可因黄白之物,损了情分。”
穆阳素来知道她胸襟宽广,但也没如此直白谈过,今夜得知她的真情实感,心中更是高兴,默默看着她。
“殿下与我双俸,平日里又没什么花销,这么算来,我比她们都要有钱。”禇良带着几分调侃,道:“都不知道怎么花费了,也是一种烦恼。”
这样放下身份,深夜恳谈,口吻上虽遵从着礼仪,但彼此心里没有身份的桎梏,更没有皇权赋予的芥蒂。
穆阳深吸口气,将几年来的担忧,用抱怨的口吻道:“唉,小褚长史太清冷了,我得藏着再藏着,才敢悄悄涨工钱,可废了不少脑筋呢。”
“殿下若还想涨,我便都攒起来。今后殿下微服出京都,也不必带银两了,臣这里足够用。”禇良笑盈盈接了话,壶中的茶水将近,她起身另注了一壶,顺手给泥炉里加了核桃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