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帝三十六年九月·咸阳·渭阳学宫
“朕打算第五次巡游天下,魏子这次可愿随朕一起?”
秦统一天下后,唯有皇帝可自称朕。而此刻坐在魏缭上首的故人,正是一统天下的大秦始皇帝。
同第一次邀约一样,魏缭对着主位上的至尊之人婉拒道,“谢陛下厚爱。但臣这把老骨头实在经不起折腾,恐怕会辜负陛下的好意。”
与魏缭相熟近三十年的始皇帝早料到这个回答,锦衣狐裘下如古柏般苍劲有力的手稳稳地端起漆案上的高足玉杯,轻描淡写道,“朕不勉强你。”
放下手中的高足玉杯,始皇帝感怀道,“魏子,你对朕说实话,你是不是还在怪朕?”
见魏缭沉默不语,始皇帝有些叹息,“当年之事,是朕……”
魏缭亲自倒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斯人已逝,还请陛下节哀。当年的事,是天命。”
天命?
日渐年迈的始皇帝忍不住掩袖咳了咳,“朕自以为功绩高过三皇五帝,足以超脱天命,一直以来从不放弃追寻长生不死之药。可是如今,却渐觉年老体衰之苦,莫非真如她所言‘死生,命也③,人力所不能及’。”
这不是他该插嘴的事,魏缭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新茶,只是在心中默默腹诽,明知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还是苦苦追寻虚无缥缈的神仙之药那么多年,也心甘情愿被中老年大保健骗了这么多年。
“朕与她唯有一子,年已及笄,虽贵为公主,位尊奉厚,却托为女子之身,无法有功于秦国社稷,倘若他日朕山陵崩,长安公主何以在秦国立足?思来想去,朕还是决定为之择一贵婿托付终生。”
魏缭附和道,“昔日左师触龙谏言赵太后,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记深远’,可见陛下甚为爱怜公主。”
“三年前朕欲令内史蒙恬尚主,可他竟用家国大义来搪塞朕。后来,丞相替他的长孙求娶,博士占卜的结果又不吉利,你曾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为何朕的爱女耽搁了这么久都没嫁出去?”
为何这么久都没嫁出去?魏缭故意装作正在品茗的样子避而不谈,说来这件事情实在有他的一份“功劳”。
只是这样的“隐情”定然逃不过始皇帝的眼睛,若非他默许,他的爱女也无法说动魏缭在背后“操纵”博士的占卜结果。
“其实臣也觉得内史蒙恬着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哦?”始皇帝挑眉,“魏子难得和朕的想法一致。可惜他们一个高傲,另一个有偏见,这门婚事也并不大合适。”
魏缭不言,只在心中腹诽,这是什么狗血的战国版傲慢与偏见。按照这个套路,男女主不过是缺些相处的机会罢了,所谓的傲慢与偏见终会通过彼此了解逐渐消融,可惜,蒙恬私下拒婚之后,便即刻被派到了上郡筑修长城和直道,两人着实没有什么机会相处。
“朕也是有脾气的,朕将爱女下嫁予他,乃是予之尊荣,他竟敢拒绝,既然他用这么大义凛然的借口搪塞朕,那么就远去上郡修他的长城和直道吧。”
魏缭无言,再次于心中腹诽,啊对对对,你不就是希望他能更加卖命地为你这个老板打工吗。
始皇帝喃喃自语,“若不是在怪我,为何十年都未曾入梦相见。”
魏缭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听到的一首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魏子新作的……辞?”对于魏缭突如其来吟诵的一首非诗非辞的言语,始皇帝初时有些不解。
“哦,”魏缭回过神来,“这是臣昔年游历列国时在乡野听到的,觉得应景才念了出来,不敢冒领他人之功。”
魏缭摸了摸鼻子,那真是许久的记忆了,久远到恍如隔世。
在心中反复咀嚼过几遍,始皇帝声音竟然开始哽咽,“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思古(通“故”)人,实获我心。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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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许久不曾入梦来了。
他想起他们的“初遇”,那是他生命中意想不到的一个午后,扬扬兰池畔,猗猗绿竹间。
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兰池陂畔的清幽花香,兰池陂中的浮光跃金,以及,茂林修竹间的翩跹仙姿。
彼时的他已过弱冠之年却迟迟不能加冠亲政,心中烦闷不已,便着意微服私游咸阳散心。
只不过,那时的他尚年轻气盛,对潜在的危险还不如现在警惕,谁曾想,一朝出游竟在渭北兰池陂自家门前处逢五大盗①。
还不待他拔出泰阿剑御敌,便有一人自修竹之上冯虚御风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腰间抽出一物,一招即将为首的大盗掀翻在地,其余四人见状一拥而上。
来人淡然一笑,手腕轻巧一挑,其中一人手中之剑便应声落地,另外三人愣了一下的功夫,她已经闪身接近他们三人,剑身一旋剑柄便狠狠地撞到了一人胸口,那人只得捂住胸口后退,她随即又翩然折腰躲过剩下二人的攻击,一柄软剑稍稍往下便席卷了二人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