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至此,戛然而止。
时却先去看停止滚动的主屏,再望着黑下来的副屏,惊诧道:“等等,这就没了?”
沈司奥向上翻找了几页主屏上的代码,皱眉:“被剪掉了。花朵姐可能不想让她那时的反应成为仿生人的训练素材。”
无奈之下,二人只得继续往下播放记忆。
第三段,副屏幕还未显出任何画面,一阵喧闹先行传出。
时却仔细分辨,是热闹的行酒令,听音量猜测,得多人凑到一起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画面逐渐清晰,果然显出一幅聚会场景。
这是一个类似单身公寓的地方,七八个蝎子的人聚到了一块吃饭,烟气和火锅气混杂在一块,袅袅上升,撞到天花板上,而后散开。
同样散着的还有一地的酒瓶。
晨晨坐在角落里,面前是一些被拆开的枪械部件。
他的父亲背对他,正和其他人高声谈笑。
他拿取部件时发出的响动,让时却很容易地判断出它们的重量,进而认定,那都是些真家伙。
成人们调笑间,有人粗声粗气地嚷:
“喂喂喂,哥们,你怎么带起孩子了?”
立即有人不知是好意还是坏心地解释,说男人的妻子得了I型辐射病,现在肿得不似人形。
“所以不能放任小孩在她身边啊,”男人醉醺醺地说,“谁知道这种时候的女人会干出什么。”
“你不是还有个女儿?叫什么来着,哦,花朵,哈哈,小姑娘可越长越漂亮了。”
男人轻飘飘道:“女儿?住校了。她老逃课,成绩也不好,老师找我谈话,说建议给她办什么,带强制措施的住校,免费的,一个月只能出来一次那种。”
“她妈同意了,我无所谓……为人父母,可不容易哦。来,晨晨,过来。”
晨晨顺从地照做了,靠近这群人。
男人一巴掌扣了下来,画面摇晃得剧烈。他应该是手拍在了晨晨脑袋上。
“说说,”男人笑嘻嘻道,“爸爱你不?”
画面极快地闪了一下。晨晨眨了眨眼。
他扑进男人怀里,用孩童特有的软糯咯咯笑,大声说:“晨晨最喜欢爸爸!”
男人的朋友们受不了了,敲杯子的敲杯子,起哄的起哄,直叫“好肉麻”。
等他们对此事的兴头差不多过去,晨晨得以重回小角落里。
至此,这段记忆仍未终结。众所周知,酒局是很漫长的,男人们胡天胡地地吹起口水话。
时却颇有些不耐烦。
“一段记忆里的每一帧都有不同的分析权重,”沈司奥道,“我再调整一下,调高权重低帧数的播放倍速。”
时却没太听得懂,只知道沈司奥略做调整后,原本均是正常播放速度的记忆忽然有了快慢之分。
一些一看便知不需要太过留意的部分,以极高的倍速略过了,不再会占用太多时间。
回到晨晨的这段记忆上。
酒过三巡,众人大开黄腔,大抵讲虽然按规矩不允许,但他们通过种种手段,将赌场里的女荷官玩上了手。
女荷官们多也有不少“恩客”,有的收价还挺高。
这些人挤眉弄眼,嘴里污言秽语不停,直呼她们全是“一群婊/子、贱/人”。
时却熬得度日如年,才等到这段记忆结束。
她刚松一口气,不想从这往后的数段记忆均不按时间顺序排列了,完全是随机放送。
她和沈司奥讨论着,花了点脑子,才根据记忆中的蛛丝马迹,整理顺当自那场酒局后,晨晨的遭遇。
那天过后,晨晨和花朵姐的母亲很快因病去世。
几年后,晨晨进入专门负责实施基础教育的学校,没有住校。他的成绩不错。
再几年后,花朵姐临近毕业时,他们的父亲死于发生在赌场里的一次械斗中。
值得一提的是,接下来的记忆里,壁虎出现了。
他作为蝎子派出的抚慰人员,给这个只剩下姐弟二人的家庭带来了一点抚恤金,不多不少,刚够晨晨接下来几年作为无收入学生的生活花销。
花朵姐在学校的成绩足以让她接受高等教育,然而她和晨晨算了一下家里的积蓄,发现它不足以令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在从基础学校毕业后,继续接受任何一种教育,甚至缺口很大。
接着,以父亲去世后家中无人为理由,花朵姐为晨晨办理了住校——就是此前她父亲为她办过的那种,带强制性,一个月只能出校一次。
过了几天,花朵姐托老师告诉晨晨,她去食品工厂当了女工,晨晨住校时,他们可以通过智能终端联系。
随后,记忆以较大的时间跨度,播出了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短小片段。
在出校日的前一天,晨晨不住校的一个同学神神秘秘地告诉他,附近周边地区突然冒出来个流窜的强/奸犯,专门在深夜对少男少女们下手,至今未被逮住。
“总之就是这些情况了。”沈司奥说。
时却觉得他们整理出的信息怎么看怎么别扭。
她将这感觉说明,得到沈司奥古怪的一瞥。
“还好吧,”他道,“你看到晨晨在一些片段中的表现了,挺会咯咯笑的。”
时却抓抓脑袋。
“怎么说呢,就是……”
她接触到的晨晨,是个可爱的孩子,她总觉得被灌输了这样经历的仿生人,无法迭代出无忧无虑的样子。
沈司奥了然,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可以装成那样。”
夜风中,时却悚然,后背爬上说不清道不明的颤栗,胳膊上暴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忘记了,或者说一时没想到,既然大人能种种缘由而伪装自己,那孩童怎么不可以?
一个孩子,他怎么不能——在一个沉重的家庭氛围中敏锐地意识到强势者的需求,进而通过观察和学习,揣着明白装糊涂,伪装成他人想要的天真模样?
“不用太纠结,”沈司奥说,“别忘了,第一,我们见到的片段,只是晨晨记忆的沧海一粟;第二,这里面还有很多‘草莓蛋糕’。”
他们即未窥全局,这些记忆又存在许多被删改之处。
这些因素如同一面又一面轻纱,层层叠叠地覆盖、重叠,形成对于他们而言几近不可解的谜题。
他们不是当事人。这种种制约,注定了二人当下不可能得知真相。
……况且,他们也没有在玩一个目的是查明真相的侦探游戏。
当务之急并非追根究底,而是尽可能地完成晨晨的维修工作。
花朵姐是沈司奥的客户,沈司奥要做的是满足客户的需求,时却要做的,是保护这位机械师不受可能失控的仿生人所伤。
时却去摸上衣口袋里的数个草戒,掌下有好几个环形的触感,分不出哪个是小仿生人送的草戒,哪个是她自己编的。
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拍了拍在夜风中被吹得冰凉的脸。
“我知道了。”她说。
沈司奥分辨了一会主屏幕上的代码。
“我们还有最后一个片段。从时间上看,就是第二天,在晨晨出校日发生的事情。”
时却深深地看一眼旁边的晨晨,沉默地点点头。
冷冽的月光下,熟悉的黑暗从副屏上缓缓消退。
一开始,是花朵姐来到学校的情景。
她和晨晨的对话显示,每回晨晨出校日,她都会亲自来接他回家。
在回家路上,花朵姐接了个通讯,脸色一变,和晨晨说工厂有事要她临时回去加班,便离开了。
晨晨独自往家走,不想在路上竟碰到了壁虎,壁虎很自然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也匆匆走掉。他赶去的方向和花朵姐一致。
最初,晨晨没反应过来。毕竟他们之前仅在壁虎送抚慰金时见过一面。
直到壁虎离开后好一会,他才想起壁虎是谁。
他继续回家,路上零碎见到好几个熟面孔——他曾在父亲的酒局上见过的,蝎子的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赶往同一个方向。晨晨在对方留意到自己之前躲了起来。
他回到家,邻近傍晚时等到了姐姐的通讯。
花朵姐告诉他,工厂出了事故,在紧急抢修,需要人搭把手,她走不开。
晨晨挂断通讯,拨给一个父亲的朋友,张口试探:
“叔叔,你们蝎子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吗?我姐姐受伤了吗?”
在极为嘈杂的背景音中,对方怔愣一下,下意识道:“你知道了?害,她一个荷官,又不用上场干架……”
画面外响起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大概晨晨的脸色不对,对面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换上一副讨好嘴脸,忐忑地拜托晨晨不要告诉花朵姐,是他这边走漏了风声。
晨晨和父亲的朋友进一步打听出花朵姐的所在位置。
他匆匆赶到那个地方后,见到了自己的姐姐。
她衣着暴露,正俯身在一张赌桌上发牌。负责那个赌桌的蝎子打手,视线暧昧地在她身上巡游。
壁虎路过,给了那个打手一拳,将人打跑后,涨红了脸,束手束脚地从怀里掏出烟和打火机。
花朵姐笑意盈盈地用纤长的两指接过壁虎的烟,张口含进擦了口红的双唇之间。
她朝壁虎凑过去,烟尾正要往壁虎手里打火机喷出的橘红火焰里进,一个错眼,就看到了晨晨。
晨晨转身就跑。
以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为背景音,他一头扎入黑夜中,在街上奔跑起来。
转过某个拐角时,毫无预兆地,耳边风声骤止,他撞上了一个带头套的人。
没等他开口,对方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一步上前——
画面变黑。但不是完全的黑,而是朦朦胧胧的,像被关在某处,只是人眼难以视物的黑。
正当时却以为这段记忆结束了,准备开口时,沈司奥神情一肃,摆手制止她。
屏幕仍是一片漆黑,画外却响起了一阵悠扬的音乐声。
在这音乐声中,夹杂着少年的痛苦哭求,以及另一个人的喘息声。
时却手脚发麻,胃里翻起阵阵恶寒。她下意识抗拒再待在此处。
她咬牙强忍着恶心,不知撑了多久,才等到沈司奥给她作了个手势,示意这段记忆结束。
她终于后知后觉,为什么晨晨之前会说自己“不喜欢被关着,也不喜欢听音乐”。
……锚点迭代出的“姐姐是个贱人”这个矛盾,也在这段记忆中勉强得到了解释。
承上启下,晨晨先从父亲和其朋友处被灌输了“赌场荷官不检点”的相关观念,再发现花朵姐当上了荷官,那么,他的确很有可能顺理成章地拿被灌输的观念去评价自己的姐姐。
……不过,还有一件事。
说一千道一万,这和再后面晨晨受到袭击的事情毫不相干。
为什么,花朵姐会让机械师保留这件事情?
时却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各种纷杂的念头到处乱飞。
尔后,她猛地回忆起今晚花朵姐层流露出的情态。
即爱又恨。她爱自己的弟弟,也恨他。
……这和她莫名保留了这残酷回忆有关系吗?这是他们这些外人所无法理解的一种惩罚吗?
时却看沈司奥,沈司奥眉头紧皱,显然也很困惑。
“没时间了,锚点问题越快解决越好……我只能找找晨晨被输入的记忆,看最晚的片段是什么。”
他鼓捣半天,又调出一小段让人匪夷所思的记忆,那记忆甚至没有画面,只有语音。
伴随主屏上的代码开始滚动,黑漆漆的副屏中传来晨晨的声音,只一句话。
“姐、姐姐,”他哭着说,上气不接下气,语气几近乎忏悔,“我错了,姐姐。”
这是单方面的述说,不是对话,花朵姐甚至不在其中。
代码停止滚动。
沈司奥和时却面面相觑。不知过去多久,他们同时出声:“先——”
时却清清嗓子,心情复杂,飞快整理了一下情绪,示意沈司奥先讲。
“先走一步看一步,”沈司奥说,“我打算把酒局那段记忆删除,它似乎最影响锚点。”
时却赞同。
沈司奥开始工作。随着他的手指起落,主屏幕自行上翻到某处,静止一瞬。
尔后,在时却的注视下,于主屏幕上,闪烁的光标从第一行第一个字符起,飞快扫掠过挨挨挤挤的代码。
当光标扫过某些行的某些区域,不时有局部的字符无声地消失,只随后在原位留下一个空洞。
几个呼吸过后,当光标扫到最后一行的最后一个字符,时却的视野中,只余下似被人拿冲锋枪扫射过的门板般的行行代码。
主屏幕无声地上翻到新的代码位置。上述步骤被重复执行。
机械。重复。有迹可循。
时却深感,对于这个世界的科技而言,记忆成为了一种可以被肆意揉捏的橡皮泥。
“……还蛮可怕的。”
沈司奥手下动作一顿,偏过头。“什么?”
“我是说,真可怕啊,这项技术。”
时却双手支在工作台的桌面上,仰头看着半空中两块并齐的全息屏幕。
“纯属好奇,我问个事情,”她以一种闲聊的姿态开口,“活人的记忆也可以被像这样检视和编辑吗?”
年轻的机械师低头继续工作。
“法律禁止这种事情。”他说。
时却哦了一声,又问沈司奥还要多久,得到的回答是大概三四分钟这样。
她看了一下终端,此时是九点过几分。
时却给流萤发了条消息,问她今晚自己去接谁。流萤暂时没回复。
时却在心里计时。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第三分二十六秒,一阵乌云飘过,遮挡住夜空上高悬的月亮,向大地投下浓重的阴影。
紧盯着主屏幕的沈司奥神情微微放松。“好了,就剩最后几个——”
“……姐姐?”
一个声音打断他。
阴云之下,一直跟假人似的晨晨忽然眼珠一转,转醒了过来。
他看上去懵懵的,毫无威胁,宛如刚脱离酣睡的孩童。
时却抽枪,开保险,用眼角的余光去瞟主屏幕。
那上面显示出满当当的代码,以及一个闪烁的光标。
那光标本该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此刻却只呆若木鸡,仿佛被冻住了般,停在第一行第一个字符之前。
晨晨眨了眨眼睛。他的瞳孔中无光,一片空洞。
他的鼻子轻轻地皱了起来。
“晨晨不太舒服,好像生病了。姐姐,晨晨自检一下可以吗?啊,头好痒……”
他抬起双手,拢了脑袋上粘附的丝线,一把扯掉、丢开。
半空中,副屏幕立即消失。
“姐姐,晨晨没有讨厌你呀,晨晨可喜欢姐姐了……”男孩模样的仿生人旁若无人地嘀咕着。
他伸手去够脖颈后连接的线缆。“脖子后面也怪怪的。”
原本,主屏幕只有下三分之一的边沿扭曲变红,晨晨一碰到脖颈后的线缆,主屏幕的整个边框,瞬时均转为带着不详警示的血色。
察觉一旁沈司奥的呼吸声变得急促,时却握枪的手不自觉收紧。
她举枪瞄准晨晨的心脏部位,扣下扳机。
砰!
枪声划破寂静的夜空。
一阵夜风吹拂,阴云散开,皎洁的月光柔柔地洒在草地上,也落于躺倒的男孩模样的仿生人身上。
他的胸口处,绽开一朵血花。因他只是个仿生人,所以,时却想,那是一朵虚假的血花。
一如他的记忆,一如他以为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