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去几个月,时值年关,她历经了一场完全毫无预兆的情绪崩溃。
“那会好像……刚宰了头狼吧,血呼啦差弄了一身,累得不想动,索性躺下望天,猛一下觉得啥都没意思。”
“打猎没意思,报仇没意思,活着更没意思,人总是要死的,像我哥,像我嫂,像那头变异狼,像我自己。说不准我仇没报上,哪天也倒霉地死掉了呢。”
蒋云霞深深地吸气,偏头避开时却和沈司奥,长长地吐气,注视由自己吐出的白色烟雾在半空中弥散开,略显狼狈地咳嗽起来。
沈司奥要给她递第二瓶水,她摆摆手拒绝,清清嗓子:
“再拿就不礼貌了。讲到哪里了?嗯,没意思……”
……陷入情绪低谷的蒋云霞回到了区里,简单清理过身体后,转头跑去酒吧买醉。
有男女看出她情绪低落,想趁虚而入捡个便宜,约她一夜/情,张口千篇一律的我看你很寂寞要不要人陪。
“怎么说呢,我考虑过的,用乱搞来发泄。”蒋云霞神情微妙地勾了勾嘴角。
她说,她那时嘴巴张开了要答应别人,临了想起哥嫂全是老古板,怕下去陪他们后被暴揍,就全给拒绝了,还附带殴打了一个因此恼羞成怒,嘴里不干净的下头家伙。
她喝得几近断片,拢共清醒了两次,第一次在劈头盖脸地狂扇偷到她头上的小贼,第二次则拉了街道上一个倒霉路过的小姑娘,抱住人家大腿,狼狈地大哭。
好在那小姑娘不计较,平声静气地问她怎么了。
喝醉的蒋云霞大脑中的理性部分处在罢工状态,听后哭得更惨,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竹筒倒豆子般,和那小姑娘说了一遍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
听到这里,时却觉出些东西。
“她是小杜?”
蒋云霞感慨地点头。
“后来她告诉我,当时好在我哭得快,叫惨的速度同样不慢,否则早被她捅了个对穿。小杜那会刚下夜班,身上藏了把刀的。”
“听完我叫惨,她有点心软,想想就把刀换成了电击器,网开一面,只给我电晕过去了而已。”
时却:嗯……嗯?
等等,这段唏嘘往事里,是不是混进去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和坚定的自我防卫有关的。
大概时却露出的表情过于古怪,蒋云霞被逗乐了。
她砰砰地拍时却的背,哈哈大笑,好半天才平复下来,慢慢揩去眼睛的湿痕,说:
“没见识过吧,这才是十三区温情故事的正常风格……总之,我和小杜就这么认识了。”
讲到这里,她停顿下来,定定看时却,眼中透露出几分思量,好像在认真考虑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
时却莫名有些紧张。
蒋云霞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她张了张嘴,说:
“蝴蝶,昨天中午我在火化平台上的时候,其实留意到了你。你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不起眼。谢谢你来看我。还有……今天中午,我也看到你了。”
时却稍稍瞪大眼睛。
“咱俩位置颠倒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蒋云霞轻声道,“不是么?”
时却避而不答,沉默几秒后,回道:“我没看到你。”
她垂下眼,鬼使神差地去摸一边耳朵。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鲜血慢慢向下爬行的感觉。
蒋云霞狠狠吸了口烟,索然无味般地掏出烟盒。
她将只短了一截的香烟在烟盒表面上蹭灭了,丢回烟盒中。
“老天真无趣啊,叫不同的人一遍遍相同地死,怎么它看不腻味呢?你说是吧?”
时却脸颊侧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咬肌紧绷,没有回答。
她想摸脖子,或去找怀里那个装有蓝色钢笔的袋子。
最终,她忍住了。
作为补偿动作,时却丢开手里的蛙藤,缓慢地脱下沾满黏液的手套,企图努力抑制住逐渐变得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此处树林茂密,大风刮不太进来,仅有枝叶与枝叶之间摩挲地响着,如同无数个由死去之人化为的幽灵,挨挨挤挤地围绕在她们周身窃窃私语。
见气氛似乎低迷至了冰点,蒋云霞突兀地一笑。
“不好意思啊,”她大大咧咧道,“其实刚才那句话,不是我现在的感想啦,它是我六七年前,在那个喝醉的晚上,对小杜说的。”
“结果呢,在电翻我之前,她居然很认真地回应了我这句话。蝴蝶,你猜她说了什么?”
“……什么?”
蒋云霞侧过身,正对时却,十分自然地举起手。
她的手大而粗糙,其上布满形态各异的伤痕和细小的干裂口子。
这个只合作过一次的中年女人笑着,重重地拍了拍时却的右肩。
“蝴蝶,上路后我一直有关注你的事情,我不知道是你的病的关系,还是你从前经历过什么,让你看着既有些天真气,和大部分人不太一样,又身经百战……”
“我们的交情还不深,这话可能过界了,但我还是希望和你说一说。”
“小杜当时对我讲,‘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人不需要为力不能及的东西负责。巧了,生死的事情最复杂,最让人无计可施’。”
“你能明白她的意思吗?”蒋云霞叹道。
“身边的人死去,不天然是你的责任。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你无能为力。”
“太阳总会升起,总会落下,周而复始。接受、直面、承认,然后继续上路吧,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