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人找你麻烦,对方要什么给什么,不要反抗。
“即使你叔叔的老摩托被抢,主车队走得很慢,有偿拦路搭车,或走着、跑着去扎营地,再每次找人第二天搭车,都可以。我说明白了吗?”
“姐,你、你忘了,我没有钱,”他弱弱地说,“我还打不到猎物。”
他的眼睛再度亮起来:“还是,姐你肯……”
这回轮到时却沉默几息。
“不,”她摇摇头,“我不会带着你。”
恍惚间,她再度听到天平托盘上的细线绷紧的声音。
不等男孩再说什么,她开口:“说回打猎的问题。你的身体素质的确不适合打猎。”
“你会跟着那两人来到这里,提出一起采腐烂菇,说明你知道还有采集变异植物这一条路。你之前的顾虑是刚才说的,怕被人或动物袭击?”
“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如果只在主车队附近采集,你可以做到吗?”
男孩的脸上浮现出恐惧之色。不过他深呼吸了几下,还是犹豫地点了点头,眼角挂着要掉不掉的泪珠。
“还有个问题,”他抹抹眼泪,“姐,我出过十三区,没有区外地图,叔叔买了,但我把叔叔的终端和他一块火化了,我只知道昨天蝎子播的那几个变异植物。”
“……你叔叔把你保护得很好,”时却说,“恐高吗?爬没爬过树?”
男孩小声道:“不恐。小时候爬,长大后叔叔不许,说容易受伤。”
“知道蛙藤怎么采吗?”
男孩摇摇头。
“想活着去十二区?”
“……想。”
时却从随身的背包里找出支葡萄糖水,扭头对蒋云霞说,她要带沈司奥到边上去一会,后者神情复杂地嗯了一声。
在时却和男孩对话的过程中,数道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
时却并不关心,扫视周边一眼,指了个方向,说自己就去那里。
她以一种“今天天气真好吃了吗”的语气轻巧而自然地说:“蒋姐,你没事的话,可以往我那时不时瞅一瞅。”
蒋云霞没说话。
时却拉上沈司奥,带着那男孩来到斜坡边缘的几棵树下,一些不算很高的树枝上缠有蛙藤。
她揪了几根长点的草,让男孩看她如何将它们编织在一起,同时说明蛙藤的采集办法。
考虑还随身携带着沈老板,在不上树的情况下,时却找了个树干给男孩做简单的动作演示。
她借过男孩腰间的气手枪,拆开看,里面用的是橡胶子弹。她得知,这把气手枪是男孩叔叔的遗物。
确认过男孩携带的橡胶子弹很多后,她选了条蛙藤,目的是擦过蛙藤的嘴巴边缘,引发蛙藤吐舌——
她想,在蛙藤吐舌前,如果击中蛙藤的嘴部,应不能使其脱落;否则,蒋云霞的独特采集蛙藤的法子,不会需要两个人。
砰砰打出十几枪去,时却清空了两个弹匣,排除多个位置,终于有一枪好运地擦过蛙藤那正常情况下隐匿着的嘴部所在,让男孩看到蛙藤弹出的舌头。
为避免男孩肌肉力量不足,她带两人在附近翻来找去半晌,捡出几根直径软硬度和直径适中的藤蔓,略作修剪,得到两根彼此独立的藤绳,用以给男孩借力。
时却给了男孩一双手套,让他自己选一棵树,喝光带着的葡萄糖水。
她将那两根新鲜出炉的藤绳挂在他脖子上。
“你拿一根下来,绕在树干上……对,另一根从背上走,绕过腋下……这两根的接头分别打上结……手穿过结,握在结上,靠近树干……人和树干之间的距离稍微留少一些。”
她打量了一下男孩,不太放心,参考入伍新兵里野外求生的内容,又搓了几根更细些的新藤绳,系在男孩和树干、男孩和此前的两根藤绳之间,充当保险绳。
“好,可以了。”
根据曾见过的陌生人和蒋云霞的爬树姿势,时却让男孩试爬了会,指点、校正他的姿势。
全程下来,男孩十分配合,十分柔顺。
他从粗糙的树干前转头看时却,脸上带着些许胆怯,腰间插着时却的匕首。
时却看了一眼他腹部的伤口,心知肚明从身体情况出发,蛙藤不是此刻这个男孩的首选。
……可从更幽深、更微妙的其他方面而言,这是她此刻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
时却咬了一口唇内侧的软肉,舔舔破口处,尝到一点血的腥甜味道。
“今晚的晚餐和明天的早餐,你想吃什么?就说在营地能买得到的东西。”她问男孩,得到答案后,又问他带没带速合剂。
她算出一个价钱,报给男孩听,预估了他只需要弄到五斤蛙藤。
“你被打了一拳,还敢在我们二十多个人面前转悠一圈……”
“蛙藤的舌头,”她道,“总比揍你的那个拳头小多了。”
男孩微微瞪大眼睛,仿佛在说“这俩玩意怎么能比”。
一直充当人形自走跟随摆件的沈司奥抽了抽嘴角,发表意见:“你这个比较很地狱。”
时却摸摸后脑勺:“有吗?”
身为当事人的男孩,顶着满是未干泪痕且半边肿起老高的脸,情不自禁地点头赞同沈司奥:“……有。”
“不过,”他喃喃,“为什么有点好笑。”
“不是错觉,是有点好笑,”沈司奥肯定他,“因为存在反差。”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
最后,由于男孩的脸实在肿得厉害,嘴角动一点儿便忍不住吸气,终归时却也不知道他想不想笑。
……好吧,她果然不擅长给人调理情绪这种事情。
“仅限今天,”时却拍拍男孩的肩膀,“往上爬吧,我会在下面看着你。”
“姐,”男孩声如蚊呐,嘴唇颤抖,“我、我怕中途掉下来。”
“别往下看。没人催你,又有藤蔓,你感到气力不济的时候,就放慢动作,把住藤蔓,蹬紧树干,后仰休息。”
“后面你自己行动时,可以考虑带一把小斧子,在树干上砍出缺口,造个临时当踩脚的地方。”
“不要恐慌,不要害怕,”时却承诺,“我会接住你。”
“哦对了,事先说明啊,这些都不是免费的。等到了十二区,你得找个时间自己来找我,给我带点你养的花。”
男孩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头,扭过脸,手脚并用,生疏而缓慢地朝上攀爬,目标是几米开外的蛙藤。
升高约三米多近四米时,他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停住,胸膛起伏如擂鼓。
树下的时却转换角度,看到他腹部的纱布上渗出更多血色。
“他要恐高,你怎么办?”沈司奥忽然道。
时却耸肩:“找只猫兔来吧。”
“……如果他掉下来,你真的会接住他?”沈司奥又问,“他再往上爬,向下落,正常的人类不应该能接住。”
时却古怪地看他一眼:
“你以为我为什么往他身上挂那些绳子?”当然是为了方便后面掰瞎话。
沈司奥:“?”
时却装模作样地摆出一脸深沉:
“到时候,我打算说些‘藤蔓和树身之间的摩擦力降低了坠落冲击’之类的胡说八道。这里树木那么密,又有一段距离,谁能看清楚?”
还不是,她怎么掰别人就得怎么信?
总不能立刻坚定地排除所有大概率选项,笃定她是个……会跑会动会骗人的机械架子吧?
类似这样一道多选题:
【你影影绰绰看到一个瘦瘦的男孩在有段距离的地方爬树,树和他之间捆了圈绳子,他爬高后掉下来没摔死,请问,你觉得以下哪种因素是他得以生还的可能?
A.藤蔓搓树卸去了相当部分的下坠力;
B.有个很难评的家伙在树下捞了他一把;
C.绝对和藤蔓没关系,你发誓B里那个家伙是个能单手扛起一头牛的仿生人。】
尽管正确答案是C的后半句和AB,不过正常人肯定选AB啦!哪个神金会选C啊?!
沈司奥:“……”
机械师思考了一下,不得不承认这个逻辑有理有据,简直让人信服。
他利索地给时却比了个大拇指。
解决完可能暴露身份的危机,二人继续仰头,关注半空中男孩的动静。
几分钟过去,男孩缓了过来,继续朝向上。
他有认真记住时却教给她的一切,爬到蛙藤附近后,发着抖从衣兜里拿出用于充作吸管的草。
……除了当试探出蛙藤的嘴巴,近距离看到黏腻的软舌猛地弹射出来时,男孩不由惊叫出声外,一切还算顺利。
严格按照时却教授的方法,他试探清楚蛙藤舌头的攻击范围,一点点地将身体挪到那攻击范围之外,绕到蛙藤嘴部的背面,抽出匕首,缓慢地切割蛙藤绿色的主体。
等蛙藤被他割开了近大半时,树下的时却见他不知为什么忽然又停住了动作。
她围着树干绕了几圈,没发现男孩腹部纱布上的血团有新情况,类似迅速增大变深的那种情况。
莫名之际,半空中男孩的下一个举动为她解了惑。
男孩将她的匕首插回腰间。他那只仅长了握笔茧的右手,按在了自己的花艺剪刀上。
时却甚至能想象出来他的具体姿势。
一定是……他的食指和拇指各穿进剪把的镂空处,中指上长着握笔茧的指关节处——恰到好处地抵在一个剪把的侧面。
在她和沈司奥的注视下,男孩将那把花艺剪刀的尖部,对准了此前匕首制造出的缺口。
剪头张开。剪身旋转。
咔嚓。
剩下的蛙藤被一举剪断,松垮地张开,同树枝分离,无声地滑下,经过“噗”的沉闷声响后,重重砸落于地面上。
采集完成。
男孩开始缓慢地往下降。
这期间,鬼使神差地,时却抬头看一眼男孩,低头看一眼脚边坠落蛙藤上的断口。
……那断口分成两个部分,其一为平滑的匕首割伤,占据大半;其二是与匕首痕迹形成了一个台阶交界的,花艺剪刀的痕迹。
沈司奥观察了她一会,有些疑惑地皱皱眉。
“你没觉得开心,或松了一口气,”他说,“为什么?你解决了他的问题。”
时却看他一眼,没说话。
对,她没有遵照那无形天平上的任何一端。她踹翻了那玩意儿。
对,她解决了那男孩的问题,通过教导他……
如何拿修剪花枝的手,去弄断生长于温暖花室外的、长着畸变黏舌的蛙藤。
她的天平倾倒在地,它两边托盘上的东西滑落出来。
右端的白团和左端灰蒙蒙的末世生存法则,二者用无机质的声音齐齐地对她说:
“好吧,算你这次蒙混过关,希望你一直有这样的好运气。”
……男孩虚弱地落了地,朝时却和沈司奥两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沈司奥上前去扶他,时却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有一件事,可能对你有帮助。我不确定……你想不想做。”
她轻声对男孩说了几句话。
男孩低头回答说:“我觉得可以呀。”
时却点头。由她扛着那条蛙藤,沈司奥搀扶男孩,他们往蒋云霞的方向走。
待三人回到蒋云霞身边,数道来自不同紫蝎的目光,或近或远地、灼灼地落到时却身上。
蒋云霞神情复杂地瞧了时却片刻,起身接过她肩上的蛙藤,掂量了一下,失笑:“嚯,那小子能吃一天多了。他会跟着你吗?”
“不。”
蒋云霞摸了摸下巴:“15%,25%。看在你的面子上。”
“他没力气了,”时却摇头,“我少拿15%吧,算走开这段时间的补偿。”
“行。”
沈司奥扶男孩坐下,时却对男孩说:“记一记在场人的脸,没坏处。知道吗?”
一旁的蒋云霞闻言,面色又复杂起来。
她哭笑不得地扶额,嘴里来回翻滚起些诸如“真会现学现用”、“这破辐射病”、“这有病的破脑子”的自言自语。
沈司奥拍拍这位老猎人的肩膀,不动声色地拉她去继续刨腐烂菇。
时却抽出腰间的枪,啪嗒一声拨开保险,教男孩如何握枪。
“先试试手。”她从背后拢住男孩,轻轻凑到他耳边轻轻说。
我很抱歉,她同时在心里无声道。
男孩的拇指搭在扳机上,时却举起双臂包住他的手。手枪的枪口举起——对准此前男孩攀爬过的那棵树木。
她能感觉得到,紫蝎们的目光依旧在她和男孩身上流连。
砰!
她和男孩扣下扳机,淡淡的火药味霎时弥漫开来。时却感受到男孩剧烈的心跳声。
“真枪的感觉怎么样?”
“有、有点奇怪,”男孩结结巴巴地说,“不过我想我会习惯的,姐,谢、谢谢你……”
话没说完,他如释重负,紧接着两眼一翻,身体软倒。
一直留意着他们的蒋云霞一愣,忙上前检查,随后告诉时却,男孩没多大问题,只是太劳累,昏睡了过去。
“抱他到我车上躺会算了,车里还有毯子。”她把车钥匙丢给时却。
时却重新拆开男孩的纱布,给他抹了点速合剂,带上沈司奥,抱着男孩往蒋云霞停车的地方去。
将男孩放进车里后,她关上车门。
车边的灌木丛窸窣作响,随即钻出来的一个人,那个左撇子女。
她朝时却点点头。
“绞肉场的那几场挺漂亮的。”她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
“顺带一提,泥猪是个傻叉,是你的话,可以不用在意他那种人。”
时却:……怎么好像全世界都看过她打架。
“我也顺带一提个东西,”她失笑,“你俩没有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想占我便宜吧?”
“第一眼的话,太夸张了。”左撇子女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根点上。
她倚着车屁股吐出口白烟,在云白的烟雾中斜睨时却,微笑道:
“怎么着也是第二眼往后了。这么说,你会好受点吗?”
时却哭笑不得。
“要是我袖手旁观,你们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看情况吧,”左撇子女说,“谢谢。”
“没想着温和点?”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
“好吧,我俩可能比泥猪那傻叉强不了多少。”
“这不全是你的问题。”
左撇子女沉默了一会,把烟盒往时却跟前一递,“来一根?”
“不抽。”
“给个面子。手头有限,给不起其他东西了。你趁我走后丢掉都行。”
时却于是拿了一根,随手挂在右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