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息般地看着时却说:
“下面那只穿地兽真傻,它走开,不去管另一只穿地兽,也许自己就能活下来了。”
时却吃惊于流萤歪打正着地猜到了真相,同时还更惊异于,少女从没在她讲述狩猎过程中,说出过这样偏负面的话。
这是……怎么了?
时却原以为少女不如前两次倾听时那样雀跃,是因为身体不太舒服的缘故——如果由外伤导致了发烧,治疗仪不会连带发烧一起治愈。
而现在,她隐约感觉到,这是什么事情发生的前兆。
【也许不该租那个治疗仪。往后几天,照常来探病就是了。】
不知为何,这样的想法气泡般咕咚浮现,在时却还没来得及深入琢磨时,便啪地一声破裂了。
她上前给流萤掖好毯子的边角,后者沉默地避开她的目光,全程没有和她对视。
“压死的那部分,你猜得很对。”
流萤说:“因为我见过很多那样的事情。”
时却尽量维持着神情的自然。
她盯着流萤从毛毯侧边露出的一点裙摆,凝视着上面的鱼、波浪、飞鸟和白云。
“我再讲讲之后的事——”
“姐,”流萤打断她,“你不好奇我都碰见过什么吗?”
“可我还没说完。”时却的语调干巴巴得她本人都吃了一惊。
流萤身出只胳膊压在毛毯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去摸毛毯的表面。
过了一会,她说:“好,等你讲完。”
外界,风不安分地再度刮了起来,不算大,却持续不断地朝帐篷内丝丝地渗入寒气。
再次开始述说,时却完全更换了讲述的风格。
她不再注重生动形象,语言不再偏向富有画面感。她的形容和描述变得更偏向于琐碎,巨细靡遗。
她讲自己往干草上涂抹凡士林时悟出的小技巧,讲齐姐布置陷阱圈的细节,讲花藤步入火圈后在场每个人的行动,讲她和蒋云霞是如何解决埋伏的藤蔓。
她打了好几个磕巴,讲扑进火焰里的自己。
她绞尽脑汁,甚至还提到了不久前散步时看到的一切,说身上飘着玉兰花香气的少女,娇憨地和哥哥撒娇。
但故事终有尽时。
她终于穷途末路,变成一只干瘪的口袋,再无可以往外倾倒的东西。
于是呼呼风声,顺理成章地成为她和流萤之间流淌着的唯一响动。
沉默半晌,时却不安地说:“好了,该你了,你碰见过什么?”
流萤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反而以仰视的姿态,仔细地打量了时却一番。
她的这位客人盘腿坐着,虽然自上而下地看她,背部却佝偻着,无意识地、极尽所能地降低了视线的高度,高大的身体在她狭小的帐篷里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
我再不会碰上这样的人了。流萤想。
是啊,所以要抓紧。一个小小的声音险恶地在她的耳畔呢喃。
你长得可怜又可爱,它说,你知道一个妙龄少女枕在一只高大的德牧身上,双颊微红,楚楚可怜,会形成怎样的风景。
你快要抓住这个人了,它说,她喜欢你,她又傻又呆,她一无所知。
她越和你接触,就越想照顾你。
该怎么做,这不是很显然的事情吗?它说,抓住她,攫取她,缠绕她。
可当她不慎受伤,当她病情恶化,当她捉襟见肘……流萤浑浑噩噩地想。
她要被我这样的人抓在原地,动弹不得,攫取营养,缠绕着无法前行吗?
或者,当她不再那么慷慨地怜悯我——
外界的冷风拍打着帐篷布,从外向内;帐篷内漫入的冷风毫不示弱,也间歇地鼓动帐篷布,从内往外。
这两者你争我抢。
流萤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连带着每一寸肌肤下流淌的每一滴血液,近乎要冻结成冰碴。
我再不会碰上这样的人了,最终,流萤悲哀地想。
她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口舌之间舔到浓郁的铁锈气味。
她摸了一下,是块干巴的嘴皮在上下唇分开时被撕开了。
少女吮吸掉所有随之涌出的血液,做了决定,用不容置喙的眼神将眼前的紫蝎钉死在原地。
这眼神形同一道惊雷劈下,劈得时却悚然一个激灵。
时却忽然回忆起很多事情,全是记忆里独属于流萤的片段。
她买不到救命的药,干脆拿钱去雇人教训凌/辱自己的混混。
她扑进无人的小巷,和持刀的混混拉扯。
她宁愿以交易的姿态来买自己去杀人,也不屑于装可怜。
她明知大概率不能成功,手头也无足够的报酬,却还为细雨拼尽全力地找人去对抗壁虎。
仿生人真正像个脑子有病的家伙一样,愚钝地回忆起来,眼前的少女,她其实相当倔强。
仿生人的目光和少女的目光碰在一起,后者丝毫没有闪躲,黑色的瞳孔上倒映而出的斑点状惨白灯光,仿若某种冰冷燃烧的火焰。
维持着仰视时却的姿势,流萤缓缓开口:
“我碰见的事情……”
“净是有人作为累赘,去拖垮、毁了别人一辈子的事情。”